弟子正吵吵嚷嚷,听得原无哀一个头比两个大时,不知谁喊了句:“崔师叔来了!”
众弟子瞬间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来,俯身行礼,霎时间清静到活像狄桐与原无哀耳聋了一般,崔嵬徐徐行来,问道:“在里面吗?”
原无哀道:“是,不过……赤霞师叔的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了。”
崔嵬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走上台阶去推门,不少弟子聚拢在一处想要偷偷往里瞧一眼,可惜他行动太快,静心堂又太大,愣是什么都没见着。
几个较伶俐的弟子忙抓住想要逃跑的原无哀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赤霞师叔是受了什么伤?”
“那就是缥缈主人么?我瞧着他将赤霞师叔抱进来,难不成又是个九幽君!”
“哎,苦也,崔师叔与赤霞长老怎总是如此好事多磨。”
“听说之前崔师叔帮了缥缈主人,难不成人家是来投桃报李的?”
“要真如此,不知道他肯不肯将峥嵘剑还来。”
“你做梦吧。”
……
崔嵬将众弟子的声音阻挡在门外,转身就看见了于观真,众人都在关心赤霞女的伤势,只有他一人游离在外,一心一意地看着崔嵬,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不知怎的,这儿有这么多大事要做,有这么多行程要安排,半点容不得马虎迟疑,崔嵬却仍是选择走上前去,握住了于观真的手,低头瞧着他衣上的一抹朱红,仔细瞧了许久,见衣裳没破,也不曾晕染,想来应是赤霞女吐上去的,才轻轻道:“你来见我么?”
于观真还不至于没情趣到否认的地步,他感觉到崔嵬的手指正要松开时,反握了回去,柔声道:“嗯,我听说你被罚面壁思过?”
“不要紧。”崔嵬放松了手任由他握着,“不必为我担心。”
他二人举止亲昵自然,旁若无人,终于引起了静心堂内其他人的注意,当于观真发觉四周都是惊骇的目光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伤风败俗”。
掌门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崔嵬不为所动。
第124章
掌门意味着执掌一派门户,拥有绝对的权力,决断门内大小事务,受人艳羡与尊崇。
可做剑阁的掌门人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你的师弟足够可怕的情况下,每天起床享受的都不是权力带来的快乐,而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的战战兢兢。甚至于有时候掌门会觉得如果他们不是名门正派,而是邪魔外道,说不准他就能不顾颜面地“排除异己”,把崔嵬跟赤霞女丢给其他人去烦恼。
不过至今为止,这也只是想想而已。
当初剑尊在众弟子里选择一人接下剑阁掌门人之位,并不挑才,也不挑修为,更不挑脸面€€€€毕竟这三点崔嵬都已有了,而是特意挑出最为脸皮厚,心黑,咳,实际上是风趣幽默、豁达开朗的一人。
也就是如今的掌门。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剑尊有意如此挑选,是担心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迟早会被崔嵬跟赤霞女其中之一或是轮流气成脑中风。
“咳,老小……”掌门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见崔嵬毫无反应,故意说出那个惹人生气的称呼,果不其然,小师弟慑人的目光顿时逼转过来,掌门浑然不惧,一本正经道,“缥缈主人千里迢迢送赤霞回来,实有救命之恩,你且来看看赤霞,然后送缥缈主人去休息。”
崔嵬“嗯”了一声,慢慢与于观真分开来,准备上前去看看赤霞女。
这时忽然有人开口道:“师兄当真要如此偏袒崔嵬?”
于观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沉着脸,正欲站起身来,掌门很快走上前去,一手按住了那人肩膀,声音和煦,强行偏离重点:“三师弟何出此言?缥缈主人送赤霞回来,难道不是咱们有目共睹的事实,还是快看看赤霞的情况如何才是。”
那男子挣扎片刻,似欲起身而不得,脸都涨红了,咬牙道:“哼!你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等师尊出关,我看你怎么办!”
掌门完全不受威胁,笑道:“何必如此,无端叫人看了笑话去。”
他甚至还有空转过头安抚于观真:“缥缈主人难得来做客,本该好好接待才是,只可惜赤霞情况危急,我这师弟关心则乱,口出无礼之处还望海涵。”
于观真微微笑道:“贵派客气,人命关天,自是赤霞道友情况紧要。”
哎呀,了不得。掌门人在心中暗暗琢磨,多年不见居然连缥缈主人都变得这么会做人,这样会说话,倒比老小懂事多了。
掌门不动声色道:“对了,崔嵬,切记不可小孩子心性,因昔日旧仇冒犯人家。”
在场众人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崔嵬与于观真之间有些猫腻,显然与旧仇无关,可总不好扫掌门的面子当众说出口来,因此鸦雀无声。而崔嵬上前去查看了赤霞女片刻,又用手把了把她的脉搏,脸色微沉,低声与掌门说了些什么之后,就对于观真道:“随我来。”
于观真跟着他一走,这才发现那男子为何起不来身,原来他的衣摆方才被掌门死死踩住,要是强要起来,难免要走光出丑,这会儿上头留着个大大的脚印,只是他仍是气呼呼的,还没有发现。
正当于观真错愕之际,很快就对上了掌门笑盈盈的眼睛,对方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他立刻心领神会。
于观真才随着崔嵬走出没多远,静心堂有两处入口,前门被堵,后门倒是没什么人,偶尔有弟子路过,并未能认出缥缈主人来,只遥遥对崔嵬行礼之后就离开了。
许久未见,也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该起什么话题,于观真克制住自己雀跃的步伐,仔仔细细想了会儿,忽然道:“崔嵬,方才掌门人为何叫你老小?”
“因为赤霞。”崔嵬顿了顿,没停下脚步,似是在想要怎么解释,很快又继续说道,“我是剑尊的关门弟子,大师兄失踪后,二师兄喜爱喊我做小老大,直到后来赤霞来到剑阁上。其实她并未真正拜入剑尊门下,只是忘年之交,不过她久居剑阁,大家也都不在乎那些师徒虚礼,而二师兄认为我既多了个师妹,就不该再叫小老大。”
“所以?”
“所以我就成了老小,而赤霞则是小小。”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起来,这位掌门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崔嵬又“嗯”了一声,觉得似乎应当补充一句,再度启唇道:“大师兄失踪后,师尊决定闭关,挑选接班人时觉得只有他不会被我与赤霞气死。”
“气死?比如你那位三师兄?”于观真凑近他道,“不知你有没有看见,我方才瞧见他衣服上被掌门踩了个脚印。”
崔嵬有些想笑,不过没有笑出来,道:“嗯,他们原先倒是很好,只是后来就不大好了。二师兄所求与三师兄所想截然不同,尤其是当年赤霞与九幽君之事,引得他二人险些动手。如今旧景再现,只怕又会徒增波折。”
“我不是为救九幽君而来的。”于观真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来,他下意识想去碰崔嵬的手,好让自己安心一些,又似乎如此才能增加可信度,“丑奴说我曾欠九幽君一个人情,不过你也知晓,我已前尘尽忘,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事。然而我又有些好奇,曾经的我当真会为了一个人情而行动吗?”
崔嵬有些不太明白:“何意?”
“缥缈主人是个恶人,最多是个出名的恶人,恶人要是不能为非作歹,那还叫什么恶人。”于观真忍不住眨了眨眼,俏皮道,“如今九幽君被困在剑阁之中,他凭什么会为了一个人情甘愿冒如此风险。”
崔嵬轻笑道:“确实,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
崔嵬淡淡道:“我去问过九幽君,本想寻找些许你失忆的线索。他却告诉我,你与他之间曾有过交易,并不止是一桩人情,你还曾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并且以此为承诺。不过我不知晓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于观真动了动嘴唇,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去找了九幽君?”
崔嵬异常冷静道:“不错,我想要相信你,便会竭力去信你,亦不会盲目信你。”
这叫于观真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的这种坦白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怕,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于观真很快走出去好几步,努力遏制住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路,可崔嵬并没有跟上来,他不由得回身去看,目光交错的那瞬间,他看见了崔嵬站在原地,如当年在慈安寺一般,终于忍不住走了回去。
崔嵬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回来,静静道:“我记得邀你一同进入梦幻泡影那日,你也是这样生气。”
“你还记得,所以才说这样的蠢话,以前是我千方百计想着如何挖出你的疑心,如今你却将疑心如此堂堂正正地摆在明面上告诉我,好掩藏你的真心。”于观真轻笑了一声,他倏然沉默下来,“只是我与那时候不同,崔嵬,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当真有什么不轨之心,你如今告诉我这件事就已称得上盲目了,……你实在应当把手藏得更好一点。”
崔嵬不解:“怎么了?”
“我碰到了你的手。”于观真苦笑起来,眼中有一瞬间的痛楚闪过,“他伤到你了?很重吗?”
崔嵬默然片刻,摇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更何况是我先动的手。”
他很想伸出手来碰碰于观真,又担忧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只是道:“你不必这样难过。”
不,我一点也不难过。
于观真看着崔嵬认真想道:我现在只想把九幽君烤成真火鸡。
接下来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崔嵬带着于观真来到一座小山峰上,走没几步,就感到寒气幽生,眼前出现一池清澈见底的绿水,纵使阳光照耀,也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
池底不知为何锁着许多兵器,刀枪剑戟,未有半分锈腐,想来就是令人感到脊背发毛的源头所在。
而池中心则有几间华美房舍,只有一条小径供以行走往来。
“你们剑阁的客房都如此特别?”于观真有意轻松气氛,调侃道,“看起来倒更像牢房。”
崔嵬道:“这是我的住所。”
“哦€€€€”于观真颇为尴尬,他咳嗽了两声,四下看了看,试图找点言辞赞美此地风景秀丽或者是给崔嵬背诵一段陋室铭,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些兵器都是从何而来?为何要锁在这里。”
“这些兵器的主人大多败于我手。”崔嵬踏上小径,猝不及防叫于观真抓住手,他转过头道,“怎么?”
于观真笑道:“这里湿滑,我怕掉下去。”
崔嵬既信了这句鬼话,没有挣脱,将手握得更紧,似乎当真怕于观真当真会掉下去淹死一般,不过此地掉下去淹死可能还是其次,就怕是万兵穿心,好好的池子被塞得跟兵器库似的。
“没想到你也喜欢取人家的兵器。”于观真有意取笑,“难怪峥嵘最后也叫别人拿走了。”
“这些兵器大多染血过多,异常邪性,容易蛊惑主人的心智,并非是……”崔嵬皱眉解释起来,不过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改口道,“不过你说得不错,也许是你我有缘。”
崔嵬难得知情识趣一次,却叫于观真的笑脸一僵。
有缘?有什么缘,又不是我拿了你的峥嵘。
他决定把这个话题跟所有兵器一样踢进池子里,最好是永不见天日。
第125章
万兵池当然不会真的有一万多件兵器,不过也的确数不过来。
天幕垂落时,于观真站在池边仰望天空,等到如蜜般流淌的金色余晖消失于一棵老树的枝叶之后,他发现月色从水底涌现出来。
最初时于观真以为是角度问题,随后就立刻意识到并非这么简单,池中的兵器在蠢蠢欲动,锁链上浮现出苍蓝色的法纹,兵器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霜意,寒意越来越浓,就连水面上的小径都结了冰。
整座山峰都陷入了深寒之中。
于观真看向了光芒的来源,那是一颗圆形的水晶,它看起来的确很像月亮,在水中辗转翻滚,散发着茫茫白雾,看起来仿佛池水沸腾,可站在一旁的于观真已感到幽冷。
初来乍到,于观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异常,只好把屋内的崔嵬唤出来,两人一同望着这颗发光的水晶石。
“这总不会是你想送给我的礼物吧。”
于观真不太正经地说道,他实际上并不担心这会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毕竟这是崔嵬的家门口,而他自己的领口下还压着一颗黑珍珠。此时白雾已经蔓延了整个池水,万兵嗡鸣,真正的明月终于从山的一侧升起,看起来简直近在咫尺,将整片大地照出苍冷的幽光,如同未入夜时的雪地,透着灰蒙蒙的阴霾。
让于观真觉得有点冷。
“不是什么大事。”崔嵬看了一眼,没怎么当回事,很快就道,“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外头太冷,进去说吧。”
看来是拿来镇压那些兵器的,好在大家都是修仙的,寻常人在这里别说一年半载了,待上个十天半月估计都要得老寒腿跟风湿。
于观真跟在崔嵬的身后,很快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照在澄澈的池水之上,远山如黛,薄雾苍茫,一众兵器与银河相辉映,池面上似洒落无数陨落的星辰,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来:“剑阁有什么好吃的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崔嵬沉默了片刻,说道:“都很好吃。”
这让于观真一下子笑出声来,他背着手如同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崔嵬的背后,故意在对方耳边说话:“那就每样好吃的都来一份。”
“你吃不下。”崔嵬皱着眉躲了躲,没能躲过,只好任由他去了,“而且夜间不宜过度饮食。”
“那就选你推荐的来。”于观真差不多是把自己挂在崔嵬身上了,他眯着眼睛欢笑起来,看着桌上一盘精致的糕点,若有所思道,“就像在春水酒铺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