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仔细想了想那日的菜色,只想起一张渔网:“你想吃鱼?”
“倒也没那么想。”于观真终于脱离开崔嵬,懒散地把自己倒在椅子上道,“我只是想不出要吃什么,不如交给你决定。对了,有没有鱼不要紧,最好是有点酒,这几日过得不大太平了,我想享乐一番,要是再有人给我吹个小曲,那就更好不过了。”
崔嵬颔首:“如你所愿。”
“这么正经做什么?”于观真看着他严肃的脸色哑然失笑,拈过盘子里的甜糕凑到对方唇上,手指陷在唇心的凹陷处,目光巡回,试图发起糖衣炮弹,“我又不要你卖命。”
崔嵬的嘴唇很柔软,比千层糕更软,比糍粑更柔,尝起来虽然不甜,但比奶蜜更令人上瘾。
只可惜他为人实在过于强硬了点。
曾用来护佑苍生的手此刻抵在了于观真的胸膛上,异世的来客正无辜地眨着眼睛望向崔嵬,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到阻拦,崔嵬动了动嘴唇,吃下于观真送来的糖衣,又将炮弹塞回去,平静道:“时辰尚早。”
于观真的椅子靠着窗,他探头看了看外面的月亮,全无异议地赞同了崔嵬的看法,下一刻,门窗紧闭,烛火熄灭,两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对视,衬得藏锋客翡翠般的双瞳如同准备狩猎的夜猫。
“现在不早了。”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崔嵬也一时间没法做出回应,只好任由于观真肆意轻薄了下,这才去重新点起灯烛,不轻不重地训了句他:“胡闹。”
“这有什么胡闹的,难道能比你在静心堂牵我的手更胡闹。”于观真得了便宜还卖乖,乐不可支地笑话他,“大庭广众之下你不怕,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反倒害臊起来了。”
崔嵬说不过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世间任何人都不能让我紧张,唯独你例外。”
“噢。”于观真愣了下,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们之间分别太久,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相处方式,于自己所体现出的就是回忆往昔与过分亲密,而在崔嵬身上所展露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慌乱。
他凝望着崔嵬,沉默了一会儿,补偿一般将莫离愁的事简单叙说了番,低声道:“莫离愁身上的火毒没你这么严重,丑奴又在路上吸收了些许,我之前托了狄桐与原无哀照顾,你去拿饭菜的时候,可以顺道去见见他。”
二人相处的时日虽不算极长,但崔嵬知晓于观真此人向来极有主见,且进退得当,难得听到对方如此笨拙的示好,一时间倒比听见千万句情话更惊喜。
崔嵬微微一笑道:“好。”
等崔嵬出门后没有多久,于观真又重新回到了池子边,脸上烫得能蒸鸡蛋,池水里冒出来的寒气已经稍稍消散了,可他脸颊上的热度始终消退不去,干脆伸手打算洗一把脸。
水冷得他怀疑人生!
于观真何止是清醒,简直像是被人丢进了冰天雪地里一般,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叫,冻得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这下纵然是再有满腔的旖旎心思,也都被冰封住了,他用袖子擦了把脸,看到衣物上都结了层薄薄的寒霜。
什么兵器需要用到这么冷的水?!
于观真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崔嵬手上的伤,自己所抚摸到那些扭曲粗糙的伤疤,丑奴的火毒与之相比,简直是一朵小小的焰苗。
他看着慢慢散去雾气的池水,那些苍蓝色的光芒仍旧闪烁着,将一轮巨大的月亮沉入水中。
“九幽君……”于观真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他皱起眉头,“缥缈主人会需要什么东西?”
……
崔嵬已许多年没有见过莫离愁了。
在记忆里,对方仍是那个倔强的小小少年,好在对方长开后与小时候相差并不大,不过仍让崔嵬感觉到些许时光荏苒。
莫离愁才用过晚膳,正在跟原无哀下棋,因此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崔嵬来,还当是狄桐的长辈到此,直到原无哀推搡了一把,他才慢慢睁大眼睛,从记忆之中搜寻了崔嵬的模样。
“是……”莫离愁的声音干哑,握在指间的棋子顷刻间被碾成了粉碎,对方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把话说完,“是你。”
崔嵬哑然失笑:“是我。”
他仔细将莫离愁看了一遍,缓缓道:“你体内的火毒已去了大半,不过还应当再多休养几日,免得落下病根。我听说你为剑阁除去了几名叛门弟子,多谢你仗义相助了。”
莫离愁动了动嘴唇,很是激动,却又不得其法,见着崔嵬似要转身离去,急忙站起身来,掀翻了棋局,连带着满地棋子滚落,在旁还等着继续下棋的原无哀顿时心疼到表情空白,看起来简直要魂魄离体了。
“赤霞前辈的伤不是师尊所为。”莫离愁生硬道,他不善与人打交道,后来双手沾满血腥之后,也避免与人打交道,免得生出情感却不得不由自己亲手斩断,此刻纵然有意示好,也说不出什么更好听的话来,反倒像是威胁与恐吓,“我们上山来时,她旧伤复发。”
崔嵬仍如当时那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莫离愁却好似得了一个承诺,轻松地舒了口气,重新安坐下来,他望着那个背影,十年前与现在重叠在一处,渐渐的就只剩下月光洒落。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莫离愁觉得有些轻松,同时也感觉到些许怅然,直到原无哀犹如阎罗在世的脸阴森森地出现在面前,他终于什么都不想,老实地蹲下身去捡起棋子来。
与故人相见的滋味并无什么特殊,起码对崔嵬而言是如此。
不过知晓对方并非无可救药到底是一件好事,总胜过许多根本无法回头的人。
崔嵬脚下一转,又很快往静心堂走去,弟子却告诉他赤霞女已经回到住所,就又向赤霞女的居所行去,只是还不等敲门,掌门正巧打开了门。
赤霞女还没有醒。
其他人大概已经走了,整座山峰僻静得只能听见风声与虫鸣,掌门端着一碗银杏芋茸出来,见着崔嵬也没有什么羞赧,反倒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要陪我走一段吗?”
崔嵬诡异地盯着他手中的芋泥,点了点头。
他们并没有走太久,边走边吃对身体不太好,掌门这么说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这让崔嵬不得不坐在他旁边。
崔嵬淡淡道:“这芋泥是?”
“是老三亲手做给赤霞的,得趁热吃,不然冷了就得丢了,赤霞还没醒,我作为掌门不忍如此挥霍,自当以身作则,就忍痛吃掉了这番心意。”掌门已经吃掉了半边的芋泥,底下热气还没消散,他垂着眼挖了一大勺,又解释道,“不过赤霞伤着吃不下已十分可怜,我怎么忍心还当着她的面吃,就出来了。”
崔嵬沉默了会儿道:“外面凉快,方便你吃而已吧。”
掌门:“……你出来做什么?”
“看看赤霞。”崔嵬顿了顿,意有所指,“而且他也要吃饭。”
“你有没有觉得缥缈主人对你来讲,年纪稍微过大了些。”掌门又噎住了,强硬地转开话题,“他虽长得的确不错,但天底下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总是不难找个更年轻更合适你的,仔细想想,他成名时你才入门,满打满算比你大了最少也有十来岁,你不仔细想想吗?”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崔嵬慢条斯理道,“年纪大一些会疼人。”
掌门:“……我怎么看起来觉得你倒像是那个年纪大的。”
崔嵬想了想,承认了:“嗯。”
第126章
芋泥细滑绵软,带着一点点芳香甘甜。
掌门跟崔嵬坐在草地上,好像两人还是当年那两个躲着剑尊偷吃的少年,只不过他们如今都不再那样亲密无间了。
空碗被放在身旁,掌门有许多话想要说,都慢慢吞咽回去,他知晓崔嵬不想听,也知道那些话没有必要讲,这就是他与三师弟师飞尘最大的不同之处。师飞尘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一次次说明,崔嵬与赤霞就会回心转意,实际上这办法从未成功过。
哪怕九幽君被囚禁在冰狱里,哪怕赤霞再不曾提起那个人,却抹不去一直存在的情意,此事从未有过赢家,可惜师飞尘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还记得你与老三较劲,最后非要我来点评,我故意让你们俩做一碗芋泥,老三做了银杏芋茸,你做了太极芋泥,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掌门没有再提缥缈主人的事,只是回忆起往事来,“银杏养生延年,是昔日宫中供品;太极阴阳共存,易于下咽。正如你二人的性格。”
崔嵬冷冷道:“我也记得你那日吃坏了肚子。”
掌门道:“老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会与小小做出同样的决定,就是因为这样……你总不能要我一个白发人送你们两个黑发人,这太残忍了,大师兄已经走了,你难道忍心留下我形单影只对着老三?”
“你的头发还没白。”崔嵬看着碗里残留的银杏果,其实赤霞并不喜欢吃芋泥,喜欢吃芋泥的从来都只有二师兄,师飞尘总喜欢借他们的名头跟二师兄求和,而二师兄也总是将芋泥吃下去,又将真心还回去,他说,“师飞尘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掌门按了按脖子,慢悠悠道:“不要明知故问。”
崔嵬知情识趣,却实在想不通这件事,他固执地问道:“我不知道,你这几年来对师飞尘确实大大不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愿意告诉我?”
“唉。”掌门看着崔嵬的神情几乎令他以为自己在犯蠢,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老小,你一直看见的都是二师兄,老三却不一样,他如今看见的人是掌门。因此他怪你逞口舌之快惹怒了无涯宫与天玄门,怨赤霞错信九幽君,却不曾斥我袒护你们二人,你明白了吗?”
崔嵬沉默下来,他低声道:“二师兄,那你想想办法。”
“别说这样的傻话,从来只有我吃芋泥的份,哪有我帮忙做的道理。”掌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后拍了拍崔嵬的后脑勺,很快就站起身来,脸上不见半点颓废困惑,甚至有兴致吩咐道,“记得把空碗顺路带回去。”
崔嵬心事重重地拿着空碗去换了一盘饭菜,看着时辰才惊觉于观真大概要饿坏了。
他耽搁得实在太久了,于观真撑着困意陪着吃过晚饭,打着哈欠在桌上调侃他的迟到:“怕不是现抓现杀,才耗了你这么久的功夫,可惜没酒也没有小曲可听,你得补偿我。”
只是于观真也实在说不出更多俏皮话来了,他简直困得要命,要是这会儿再到外头的冰池里泼一次水,很难说是彻底清醒还是彻底没办法清醒。
崔嵬带着于观真去了书房,那里有张美人榻,被褥常晒,刚刚洗过,厚厚铺了三层,本是为了方便他看书时休息,这时候正好让于观真睡下。
于观真并没有再闹,他几乎整个人陷在了被褥里,一下子就睡熟了,长发扫过被褥,胜绫罗三分光滑,赛绸缎七分锦色。
崔嵬不禁看笑了,到自己的房内取过梳子,慢慢打理起于观真那头长发来,他仍没学多少手艺,只得再度给对方扎个蓬松的长辫,系上嫩绿的藤萝,这才去给对方盖上被子。
这一觉睡得很好,若没有人半夜梦中呢语,本可以睡得更好,于观真被吵醒的时候带着十万分的火气,随时准备好拿藏锋捅对方一个三刀六洞,直到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是崔嵬!
忧虑冲淡怒气,于观真匆匆穿鞋起身,掀过被整整齐齐放过衣架上的外袍披上,直接破门而入。
崔嵬仍睡着,眼皮不安分地动着,没能睁开,显然不太安稳,他蹙起眉,冷汗潺潺,摸上去湿冷,自肩头处又感到火热异常。于观真端着烛台查看,将衣衫解开,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上烧出的疤痕。
于观真用手抚过,心里愈发不痛快起来,他虽还没与九幽君见面,但此刻心中却已把对方片成一盘烤火鸡。
于观真这一觉睡得很好,被窝暖和,因此手心颇为滚烫,触在崔嵬身上并没有半分缓解,他很快想到外头的万兵池,干脆起身去打了盆水回来,找了块巾帕拧干,慢慢帮崔嵬擦拭起手上的那处火伤来。
等反反复复擦拭过五六次,寒池水都险些变作温开水后,崔嵬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于观真下意识捏起一角给他擦了擦冷汗,又冻得他皱起眉头。
于观真赶忙收回手,把帕子丢进水盆里,心中大感惭愧,暗道:“可千万别好心办坏事,本来没什么,却被我照顾出风寒来了。”
直到此刻,于观真才有心情欣赏崔嵬的身材,两人结伴同行这么久,又互相倾慕结成道侣,说来本该是知根知底,可惜两人都忙得要命,无暇沉溺于儿女情长,要不是这次的意外,只怕他们俩离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见还有段时日。
俗话说相由心生,可生的却不是对方的心,而是自己的心,一个人容貌美丑本就由天注定,若心怀喜爱,纵是再平庸的面容也可看出几分可爱娇艳;要是心生厌憎,那即便天仙下凡,落在眼里也必然油腻不堪到令人作呕。
而崔嵬……至于崔嵬€€€€
于观真一直觉得崔嵬生得很英俊,这会儿熟睡着,又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懒意来,曾毕露的锋芒被掩藏在皮囊之下,这个人既是剑又是鞘,。
也许正因如此,峥嵘为天下人所求,而唯独只有崔嵬能够掌控。
于观真轻手轻脚脱了鞋子与外衣,将刚过了水的手贴着自己慢慢捂暖了,这才掀起被子一角躲了进去。这张床一人睡时还算宽松,两个人挤上来就显得逼仄了,他只好侧着身体详细观察崔嵬的脸颊,脑中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最终又都散去了。
“于观真。”崔嵬在半梦半醒之间说话,他仍闭着眼,嗓音干哑,“是你吗?”
“是我。”
崔嵬就再没有说什么话了,他的一侧肩膀正挨在于观真的胸口,就轻轻转过身来,用另一只完好无缺的手搂过于观真的腰肢,动作有些僵硬,看起来并不习惯,更何况这样还压着了伤处,他似乎不怎么在意:“睡吧。”
于是于观真什么都没有想,他靠近崔嵬的怀里,透过半开的衣襟贴在温暖滑腻的胸口处,听见了平稳的心跳声。
不过睡着之前,他同样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这没能阻止于观真陷入梦乡。
梦里有片白茫茫的大雾,于观真在摇曳的芦苇丛里行走,水打湿他的鞋子与衣摆,并没有什么目的,既无来也无去,直到听见遥远传来箫声,于是他突然决定去见这个人,去见这个吹着长箫的人。
崔嵬睡醒时,只觉得身体比往日沉了些,他直起身来,还沉浸在久违睡了个好觉的愉快之中,九幽君的确吸走了大多数炎气,只是皮肉当时已被焚伤,灵力再生时,藏匿于伤处的炎毒就会再度出现,他已不知道多少个睡梦之中惊醒过来,忍耐着痛楚渡过,好在这伤除了疼痛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他很快就意识到并非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身上多了个人。
熟悉的长辫松垮垮地垂在缓缓起伏的背脊上,于观真用双手搂着他,如同无形的镣铐,将整个人当做囚笼,令崔嵬寸步难行。藏锋客只能勉强低头,望见对方漆黑的长发零零散散地披着,长辫早已扭曲变了形,正以跪坐着的姿态睡在自己怀中,不过他很快就支撑不住这个姿势,慢慢滑落下去。
这让崔嵬的心险些漏跳一拍,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把对方挪回原位,好在于观真最终枕在他的大腿上,隔着厚厚的被褥,将脸颊压在精细的刺绣上,想来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在脸上印出一条喜人的万寿藤。
于观真似乎察觉到掉下去的危机,将一双长腿曲起,整个人团缩着,显出几分可怜来。崔嵬只好小心地拽过被子盖在于观真的身上,对方正好整以暇地枕着藏锋客柔韧有劲的大腿,丝毫没有改变睡姿的打算。
崔嵬就这样看了会儿于观真,望见一颗黑色的珍珠,枕在雪白的肌肤上,映入碧水般温柔的眼瞳之中,他谨慎地伸出手探去,谁知珍珠上还带着炙热的体温,如同触碰于观真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