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女解释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是以妖身修行人法,因此不管有没有内丹都始终能保持人形,只不过这几日来也不太能控制得住了,这才闭门不出,你刚刚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莫离愁沉默片刻,他的脑回路有时候虽然跟寻常人对不上,但并不是个蠢人,于是低声道:“你说九幽君一见到你就会知道办法,并不是他会读心术,是因为妖气,这个办法与内丹有关……是你在客栈那日说的那件往事。”
当初在客栈抓住丑奴之后,赤霞女曾经说过她是唯一不惧九幽君火脉的存在,甚至于她帮助九幽君将削弱之后的火血换到了他人身上。
妖族的内丹不能轻易离身,因此莫离愁一下子就想到了赤霞女很可能是利用自己内丹来中和甚至是削弱九幽君体内的火血。
一旦成功,九幽君体内的火血就不足为惧。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赤霞女并没有隐瞒,也可能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倘若是你师尊在这里,也许我提起妖气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办法了。他反应极快,心思又深沉,是我生平罕见的人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可是我很相信你,莫离愁,可是我不知道你师尊是真的想保下你,还是借机拿你做文章。”
莫离愁也不知道,在所有的弟子当中,他是最无法得缥缈主人欢心的那个,然而足够听话,足够忠诚,因此师尊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只当他是只哑了的狗。在于观真问出真相之后,莫离愁本还以为自己在死前会得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可是什么都没有。
甚至于……
有时候莫离愁也会想,师尊是否是想看自己陷入更绝望的深渊,然而他不敢更深刻地想下去了。
于是莫离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赤霞女一下子从纱帘之后走了出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莫离愁又重复了一遍,她金色的眼瞳就变得哀伤起来,如同遮在云雨里的朝日变成了云雾里湿漉漉的红霞,让莫离愁想起母亲死前的眼神。
她们都在为莫离愁难过。
“不是这样的。”赤霞女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她怕惊扰了莫离愁一样,声音变得轻柔而包容,“我不是在怀疑你,不管说不说,这个办法你师尊是迟早要知道的,根本无关紧要。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想让你知道……”
莫离愁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件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得到的任何结果都跟你没有关系。”这关切温柔之中,赤霞女所显露的强势也全然不加掩饰,“我知道弟子们之间有些风言风语,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你只是做了一件好事。”
莫离愁的脸变得惨白,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宽慰而感到轻松,倒更为戒备地反问她:“你用内丹化消九幽君体内的火毒,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今却要为我冒着暴露的风险。你们还要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做了一件会让你们功亏一篑的好事?”
崔嵬显然早知如此,他站起来走到了角落里,没有打算再参与这场对话。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离愁意识到赤霞女的应允意味着什么了,他紧张起来,“为什么要为我冒这样大的风险?”
陆常月平淡地说道:“我们对谁都如此,苍生如一,九幽君降服纵然是苍生之幸,可你亦是苍生。”
“撒谎!”莫离愁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被吓到了,喘着粗气,冷冷地怒视着陆常月,手微微发抖着,他咬牙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道,“你们没有如此对过曾经的我。”
这让陆常月哑口无言。
莫离愁跑了出去,简直就像这房间里的人不是要救他的命,而是要杀了他,甚至将他的骨头血肉称斤算两,心肝脾肺全挖出来卖钱一样可怕。
“看来不该告诉他。”陆常月略有些费解地凝视着莫离愁的背影,“这个孩子似乎很害怕受人恩惠,也不习惯别人对他好?”
崔嵬淡淡道:“每个给予莫离愁善意的人,都让他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我如是,缥缈主人亦如是。他的师尊为他复仇,他就将自己当做一把武器献上,为缥缈主人杀不计其数的人;我曾给予他些许尊严,他就拿命来报偿,而如今他再也给不出任何东西来报答赤霞了。”
陆常月轻叹一声道:“我本来担心他过于重情重义,要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也许会被九幽君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蛊惑利用,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没想到说了之后反倒弄巧成拙……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倒是赤霞女沉默片刻,倏然对崔嵬说道:“听你方才谈及缥缈主人的模样,倒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我不会否认事实。”
“我知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像当初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样,更何况缥缈主人跟九幽君并不是同样的人。”赤霞女有些怏怏不乐,她的眉宇里满是忧虑,“我只是……我只是……唉,二师兄,你怎么说?”
陆常月叹气道:“作为剑阁阁主,你们的掌门人,我当然不同意,甚至希望你们俩人能如传言一样看对眼,别再给我添什么麻烦了。”
赤霞女跟角落里的崔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陆常月毫无畏惧,他依旧叹着气:“然而这是两个人的事,甚至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倘若情意可以如此轻易地赋予,也可以如此轻易地剥离,它就不会是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碍了。你们身处其中,尚不能抽身,我作为旁观者只能说说风凉话,除非我舍得把你们两人赶出剑阁,看你们在外漂泊无依,否则除了静观其变后帮忙收拾烂摊子,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只能给予公平。”陆常月道,“于观真现在什么都没有做。”
赤霞女心中顿时生出许多羞愧与悲伤来,甚至有一瞬间想要跟莫离愁一样夺门而出,她根本不畏惧师飞尘的怒火,可是……可是陆常月就不太一样了,这世间最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并不是愤怒,而是好意与宽容,会令人油然而生出挫折、苦痛、退却,甚至是无法偿还其一的畏惧。
“师兄。”
赤霞女倚靠在陆常月的肩头,就如同幼年失控时她被陆常月抱在怀里一样,她知道崔嵬绝不会后悔,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后悔一样。
“为什么他做过那些令人伤心痛苦的事后,还敢见我?”
陆常月轻笑起来,狡黠之中又带着些许温柔,伸手去梳理赤霞女冰凉的发丝,心如明镜:“因为你也令他一样伤心痛苦,只是他对你的恨不如他对你的爱。可你却相反。”
崔嵬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有想,他不会赋予未曾发生的事任何结果。
第143章
桑织向来为女子所长。
而男人则更擅长纺织抱负、名利还有不可见的渴望。
名字令人舍生忘死,利字令人颠倒疯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任何人在找到自己的价值之前,都要先呈现出一张美好的蓝图,然后才能加以实施,否则简直如无头苍蝇一般难以明白自己的所求。
而孟黄粱无疑编织美梦的高手,他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让人永远止步于蓝图。
人总是有窥探他人秘密的奇妙心理,往小了说叫好奇,而往大去说,什么都多多少少能沾上点边儿。
孟黄粱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有一本记载着织梦的古籍陪伴着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导致他什么都想要拥有。人在梦境之中总是很脆弱的,甚至会放纵自我,暴露许多平常绝不会出口的秘密,于是孟黄粱为他们编织一个又一个美梦,直到这些人再不愿意醒来,或是再也醒不过来。
比起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厄运的猴爪,孟黄粱就要干脆利落得多,他只取性命,且从不走空,不过这样的手段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仔细想想还要更为恶劣。
有一段时间,许多人都在传孟黄粱是梦魇的化身,于睡梦中夺走他人的性命。实际上要更可怕,魇在作祟时不过令人在梦中感到惶恐不安,它们单纯吸食着梦,并不以此为利。
可孟黄粱是人,他喜欢秘密,同样喜欢秘密带来的利益,这一点就比魇更可怕。
然而崔嵬口中这个曾经令天下感到惊惧的人,让于观真无论如何都无法跟水牢里那个失魂落魄到甚至有些疯疯癫癫的人联系到一块儿。
“难怪剑阁的牢狱那么空。”于观真苦笑起来,“感情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贵精不贵多。”
他能想出来千百万条缥缈主人要用到孟黄粱的理由,可是不知道哪条才是正确的,更不知道哪条才能让他抓住缥缈主人的尾巴。
对于这种玩笑话,崔嵬只是给面子地笑了笑,他给予了于观真相应的情报,就要收回同等的酬劳:“那么,于观真又是个怎样的人?”
这让于观真一愣,他看了看崔嵬,见对方颇为认真,于是仔细思考了自己过往的一生,沉默片刻道:“平庸无奇,不过足以令许多人羡慕。”
崔嵬仔细打量他,从对手身体里窥探情人有趣的灵魂,疑惑道:“何意?”
“薪资丰厚,衣食无忧,有车有房。”于观真顿了顿,下意识摸摸现在这张脸,无奈道,“虽算不上俊秀,但是倒也过得去,还时常抽空健身锻炼,为了强身健体。”
崔嵬虽听不大懂一些新潮的词汇,但是上下推敲大概也明白是在说些什么,有马车有房舍,也算得上小富之家,他沉吟道:“噢,强身健体……你有游侠之志?”
“不是。”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怕死。”
崔嵬不解:“你……平日里很危险?”
这让于观真思考了下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工作:“不,我好比商人所请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如何将商品卖出个好价钱,无论是人,或是物。只是这种活大多时候不必外出,有时候还需加班加点,熬夜筹划,晨昏颠倒,长久下来难免体弱多病。”
崔嵬大概理解了,又冒出新的疑惑:“你……卖人?”
“不是你想的那种!”于观真急忙否认,他是做媒体行业的,只是这年头还没有什么明星的概念,要是说青楼女子来比喻,指不定崔嵬把他当龟公,更可气的是没有吕不韦这个典型“人贩子”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过这还是给他提了个醒,于是沉吟片刻道,“这些人是指不得志的能人,亦或是不受人重视的奇才。”
这下崔嵬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你倒是与缥缈主人很相似。”
于观真本不以为然,心道哪里相似了,他最多是帮人家造造人设,搞搞水军,包装一下商品,让人好风风光光地卖出去,偶尔收拾下烂摊子,至于之后会不会跌价赔本,那就是买方的事儿了。
然而转念一想,其实这句话也没错。
他与缥缈主人差不多都是沙子里挑金子,只不过他们一个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另一个走的是奇货可居路线。而于观真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买卖,缥缈主人却拿师徒这种道德关系来进行捆绑。
不过追究其本质上,的确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都想要自己的付出有所回报,最好是百倍千倍的回报。
考虑到几个徒弟的心理状态,于观真觉得缥缈主人比他更适合做一个资本家。
崔嵬没有想那么多,也不知道于观真想了那么多,只是继续询问了下去:“你是因体弱才不曾娶妻吗?”
他说得很笃定,甚至觉得不必多问,如果于观真敢说自己已经娶妻,大概第二日就会跟孟黄粱一块儿平摊房租。
好在于观真的确没有结婚。
现代单身率飙升的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没钱,尤其怕孩子跟着自己受苦,于观真的钱足够自己吃喝享乐,旅游健身,要是再加人就很难说了,他本想说出这个标准答案,可过了许久,他心中涌出了另一个答案:“因为无趣。”
于观真不知道该与崔嵬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他的人生自开始就陷入暮气,似乎未来已被定好,每个人都该安排在合适的岗位里,赚钱,买房,养家糊口,定期旅游,任何涉及金钱的东西都是陷阱,催促着他消费,催促着他焦虑,把人生过成流水线,经不起一点改变跟肆意妄为,可是这样很安全。
“那不是我想要的。”于观真厌倦地说道,“我不知道……不,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初来乍到时我被吓坏了,浑浑噩噩,生怕行差踏错,后来与你同行,我仍然觉得很害怕,渴望安定的生活,渴望……渴望回归于平静,渴望回到我自己的人生里,没有失控,也没有无措。”
崔嵬略微思考一会儿,轻声“噢”了下,他没有忐忑,更不觉忧虑,他已经听出来眼前的人并非真的喜爱那样的生活。
他只是习惯而已。
“好像老天爷听见一样,我受了伤,你要为我去找大夫,把我留在了丹阳城里与灵夫人作伴。”于观真若有所思道,“简直是一场物超所值的旅游,是一段奇妙的冒险,安全无忧,还逍遥自在,新奇又有趣,灵夫人博学多识,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导游了。”
“在最初的开心过后,我又开始感觉到无趣,甚至于更无趣,所以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于观真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与你同行的日子,小石村的村民吵闹,山上的虫蚁令人烦扰,苗疆的风情无比多娇,被苗人抓捕时的万般忧虑……我终于明白,我并不想真的停留在那种生活里,意志消磨,往复循环。”
于观真终于承认:“我很好奇,哪怕很危险。”
好奇心促使于观真闯入了一头雾水的迷局,促使他抽丝剥茧,令他毫无畏惧。
如果没有这出意外的话,于观真猜测自己大概会就此消磨掉根本不长久的青春,在三年五载之后,将自己作为同样的商品,贴上黄金单身汉的标签在广大的相亲市场里竭力推销,亲属与父母将是他的水军,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买家。
倘若运气好的话,他能跟对象熬到保质期那一日,由孩子帮忙收拾后事,免得造成另外的污染跟麻烦;运气不好的话,他可能会被中途退货,然后另寻买主。
倘若当初的猜测无误,那么情况就更简单了,于观真因工作过度午睡时猝死,健身卡里的几千块白白便宜了健身教练,连未来都不必再畅想。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意外就此发生,可能是缥缈主人的突发奇想,也可能是他蓄谋已久,无论如何,于观真被拽到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接受了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麻烦,同样也强行离开舒适圈,进入到另一个杂乱无章的狩猎场里。
他很兴奋,很恐惧,同样充满了报复心。
然后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崔嵬。
“我曾遇到过很多合适的人,她们很好,很美,也很有力量,然而我不会为她们止步,她们亦是如此。我不想要她们。”于观真舔了舔嘴唇,百感交集,他望向了崔嵬,倏然笑起来,目光里充满柔情,“我想要你。”
他要这世界上最好的,不是那些触手可及的东西,不是那些世人所寻求贪图的安逸、稳定甚至于体面,于观真想要的是超出自己的能力,自己的见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无法交换的。
崔嵬只是张开手抱着他,任由那甜言蜜语的人俯在自己最脆弱的心脏部位。
“你是个贪婪的人。”崔嵬低声评价道。
于观真笑起来。
他的前半生简直如同太平洋里的一口棺材,随波逐流,飘飘荡荡,休想看到海水外的世界。
直到有一日缥缈主人把他的棺材踹烂了,只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奋力游泳上岸,要么就地淹死。
“如果这是缥缈主人让孟黄粱为我编织的美梦。”于观真将自己更紧密地靠在崔嵬怀中,他的声音温柔而虚无缥缈,“那倒不难想象缥缈主人为什么想要得到他,而死在他手里的人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了,就连我都不愿意醒来。”
崔嵬问道:“当真?”
“假的。”于观真笑了出来,他捧着崔嵬的脸,低语道,“如果你是我的梦,那我就要醒过来,真正找到你,否则决不罢休。”
“正因如此,我一定要找出缥缈主人,免得到头来真成了一场梦。”
不管他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