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暂且不谈缥缈主人的行踪成谜。
于观真深知按照自己现在与崔嵬的关系,只要在九幽君的事情上不掉链子,以后再抓住白鹤生这个臭小子把峥嵘剑物归原主,跟剑阁明面上还是能友好一下。
之前于观真还是想得稍微简单了些,要是莫名其妙把峥嵘剑送还给剑宗,人家问起来缘由,总不能说是垂涎贵派藏锋客的美色。
有赤霞女的前科摆在这儿,别说陆常月会反应如何,师飞尘铁定是连人带剑一起丢出去。
事实上峥嵘剑早已经不是一把普通的佩剑,尽管作为崔嵬的佩剑本身就不普通,然而时至今日,它早已被给予了更多不同的意义,实打实地成为剑宗与缥缈峰之间的面子问题。无缘无故送上门非得被剑宗理解成有意羞辱或是故意离间三宗。
现在有了莫离愁,于观真大可表示感念贵派仁德宽厚救小徒一命,特归还峥嵘剑以示两派修好。如此一来剑宗面子里子都有了,还不会惹得其余两宗疑心。
因此眼下还是莫离愁的性命最为紧要,只要他的小命救回来,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跟崔嵬做情报交流总是让人心生愉快,从某种方面来讲,错失早恋机会的于观真终于有机会意识到早恋对于学习的影响力,要么使人共同进步,要么使人共同退步。由于崔嵬不甘人后,因此于观真也没有退步的机会,脑子里塞满了孟黄粱跟九幽君的各种情报。
一条老光棍,另一条把自己作成了光棍,噗嗤!
在第二次进冰狱时,于观真享受到了之前三宗掌门的待遇,连带崔嵬跟病人莫离愁本人一道都被赶了出去。
按理来说,九幽君这次不可能再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否则难免有戏耍之意,让他在赤霞女那里本就触底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人的性命无价,然而人的心理多多少少是有相应的价位,九幽君既是挑拨人的高手,想必同样是个心理高手,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如无意外,这次莫离愁能消去火毒之苦,奇怪的是他竟看起来怏怏不乐,像是赤霞女踏入此地并非为救他的命,而是要索他的命。
在于观真的印象当中,这几个要命的徒弟里唯独莫离愁算得上比较耿直,这让他多多少少显得稍微可爱一些,然而正是因为这种耿直,在礼崩乐坏的当下显得尤为不合时宜,毕竟一个人不再以自己的利益为先时,他的行动就会很难把控。
于观真对莫离愁的反常感到些不安,不过此刻空想无用,只能静心等待。
话头调转,赤霞女仍是那袭红裙,光彩照人,与当年并无不同;而未东明在冰狱之中备受苦楚,早已不复当初潇洒英俊,两人久别重逢,竟恍如隔世。
男女之爱,常常被视为不见血的毒药,一旦陷入就心醉神迷。
大多人只能看到赤霞女曾与九幽君相恋,担心她因情误事,却很少人能注意到她在发现九幽君的真面目之后痛下杀手的决绝。然而当世人赞誉赤霞女的公正之时,又难免开始畏惧此女的冷酷无情。
只因情爱两个字,不仅蒙蔽自己,也擅长迷惑他人。
赤霞女来时,寒意更胜,那些血水凝成赤色的冰晶,嶙峋而茂盛地生长出一条道路来,她长长的红裙委地,金色的眼瞳闪烁着光。
她不是未东明的救星。
未东明也心知肚明,这女人实乃自己的煞星。
“许久未见了。”未东明可以在其他人面前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可在赤霞女并非是其他人,因此见面时,他仍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更靠近初见时的模样,连语调都放得柔和平静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赤霞女并不买账,多年不见,她竟比九幽君记忆里更加难以捉摸,也更为不动声色:“我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未东明的声音越发温柔起来,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赤霞女,“哪怕只有一句话。”
赤霞女淡淡道:“你是剑宗的阶下囚,若我有话要说,何时不能来,既我没有来,那就是无话可说。”
她说起话来,真是比鹤顶那抹红更毒,比万千刀刃更利,让未东明顷刻间脸色惨白,他想问难道往事种种尽都忘记了,却又问不出口,怕得到确切的答案。
“赤霞。”未东明很是疲惫,甚至有些难过,他仍抱存侥幸,上前握住赤霞女的手,低声道,“丑叔死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赤霞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有许多决绝、狠毒的话要说出口,到头来仍是不忍心,她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最终道:“他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这句话无疑触怒了未东明,他声音骤冷,紧握住手中柔荑,“什么叫罪有应得,难不成只要与我相关就是罪有应得?那你与我相恋也是罪有应得?”
“不错!我如今所得种种,都是罪有应得。”赤霞女提高了声音,金瞳犹如旭日,她竭力抑制住胸中燃烧的怒火,勉力维持着平静,慢慢将自己的手从未东明的禁锢里抽出,犹如流水冲开巨石,难以被阻碍,“你不是只剩下我,九幽君,你从来都不曾拥有我。”
未东明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至极:“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
“我没有伤你的心。”赤霞女缓缓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只觉得无穷无尽的哀伤涌出心头,不由得松了口,“从来都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九幽君,你我并非是同道中人。”
未东明惊讶而恼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绝情的女人,甚至感到一丝惶恐,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想赤霞女,倘若易地而处,别说数年不见,只怕一天就都要见上数面。原本未东明以为赤霞女纵然再怎么生气,这么久过去也应当消气了,只是担心风言风语才不愿意来见自己,万万没想到自己借机见面后得到的是这样一番冷言冷语。
原来她并不是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前来,而是当真不愿意前来。
这个认知让未东明颇为沮丧。
这世上没有一种羞辱能比得上真心被践踏,倘若未东明只是一厢情愿的苦恋倒也罢了,可他曾与赤霞女两情相悦,甚至困在冰狱的这么多年之中,未东明虽心知肚明赤霞女必然逃脱不开干系,但心中仍是竭力为她开脱,相信对方绝不会如此决绝,这一切都是崔嵬乃至剑阁的决定。
直到赤霞女眼下斩钉截铁的一番话,了断他心中最后的念想,未东明方才荒谬又绝望的清醒过来。
人一旦受挫,就难免想要往外宣泄这种愤怒,未东明冷笑了一声,他的目光不再温柔,反倒满怀恶毒与怒火:“我做出的选择……好啊,这倒是个好借口,好理由,只要将所有错误推给他人,你就可过得心安理得一些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赤霞女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觉得我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未东明往后退了几步,他曾花耗自己所有的情感来爱这个女人,却被对方弃之如履,“那你又如何?我时至今日才想明白,真是怪了,我怎会觉得你曾对我有意,我怎会觉得我对你格外特别,想来这世上的人对你只有顺从与悖逆两种,其他的就再没有什么了,更别提什么真心假意了。”
赤霞女讥讽道:“你却也不必如此看轻自己。”
“看轻自己?不,当然不会。”未东明的脸色很复杂,好像他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赤霞女,“你曾试探过我如何看待作恶的人,我告诉过你,我是看不太上那些无缘无故作恶的人。”
赤霞女轻笑了声,冷冰冰的:“是了,对你而言,只要合情合理,做什么事都不是过错。”
“现在我才发现……”未东明对赤霞女的讽刺置若罔闻,继续说了下去,“这世上比无缘无故作恶更为可怕的,就是无缘无故的善。人的私心是天生而成的,亲疏远近尚且有个道理可言,可所谓的善恶分明却是一点理由都不讲,蛮横斩断人的天性,强迫人遵循规矩,甚至于……泯灭情感。”
他就这样看着赤霞女,明知答案,仍是要问:“我问你,倘若有一日陆常月的病症严重起来,只有我的血才能救他,你会不会杀我。”
“我不会。”
赤霞女知道他在问什么,也知道答案早已注定。
如果她说会,名声不佳的莫离愁就必死无疑,因为按照这个道理,杀他一人可以救许多无辜的好人,同样剑阁的法度与规矩成了笑谈,公正变成了私利。
倘若真正遇到了这样的事,其中自然有许多地方可以周转,可是在这里,它只不过是未东明的陷阱。
未东明的笑容苦涩,显然早已知道这个答案:“我知道,你不是因爱我而不会,换做任何人,哪怕是缥缈主人,你都不会。正因如此,才更可怕,为了所谓的善,你可以放弃爱侣,放弃亲人,放弃自己所在乎的一切。你不觉得这种善比恶更加可怖,更泯灭人性吗?”
“我所做的恶事,只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一切,世人纵然指责,临到头来,仍会选择与我相同的决定;可你做的善事如此冷酷无情,旁人固然无法指摘,心中难免顿生寒意。”
其实他颠倒黑白的本事,赤霞女早已领教过,甚至于到现在都会动摇,不过她来此并不是为了跟未东明论道,更不想听未东明对两人分手原因的辩解,因此只是冷淡道:“你说的不错,人的私心是天然而生,多年来无涯宫与天玄门对我仍有戒心,正是忧虑我对你仍有情意。”
“可你没有。”未东明不禁苦笑出声,“你牺牲一切,换来了什么?怀疑、忧虑、偏见,你什么都没做错,甚至竭力弥补,就为了一句罪有应得?”
赤霞女道:“我问心无愧。”
在这一点上,未东明与于观真实在有同样的疑虑跟不解,他身负火脉,自幼苦不堪言,寻常人触手可及的亲情与拥抱对他而言难如登天,好在心性不算过于扭曲,谈不上是个人渣,在一群声名狼藉的同行之中甚至还算得上有底线有良心。
只不过这算是矮个儿里头拔高个儿,要是放在三宗里筛选,九幽君无疑就是个恶人了。
因此习惯于道德败坏的未东明实在无法理解赤霞女的脑回路,在他心中,赤霞女已算得上是个完人了,三宗非但没有把她供上神坛,竟还受到如此冤枉,到头来居然只求一句“问心无愧”。
纵然未东明这会儿再生赤霞女的气,都不由得为她感觉到憋屈跟怒火。
“他们就如此对你?”
“不是他们如此对我。”赤霞女知道未东明不懂,他从来都不懂,因此只是轻声叹息,“是你如此对我。”
怀疑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真正令赤霞女丧失底气的人,正是未东明,是他令怀疑成真,是他令赤霞女的诺言付诸东流,是他造成如今的局面。
而这一切,正起源于赤霞女的私心。
第145章
三观不同,多谈无益。
其实这些话早在那座小城还没被焚毁之前就已经谈过了,而当小城焚毁,也就不必再多提什么了。
未东明要找赤霞女,当然不单单是思念成疾,他的体质特殊,在这世上重视信任的人非但不算多,简直还可以称得上屈指可数,满打满算总共只有赤霞女与丑奴两人。
如今丑奴已死,纵然是自裁,可考虑到逼他自裁的人是缥缈主人,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完蛋,哪怕是当时缥缈主人答应继续合作,他也会毫不犹豫在恰当的时机让缥缈主人一道“自裁”。
很可惜,不知道缥缈主人是不是意识到这点,并没有上钩。
不过这事不算太急,缥缈主人的确麻烦,可他却不是最麻烦的人,对未东明来讲,这世上最麻烦也最难以预测的人,只有赤霞女。
无论未东明怎样绞尽脑汁,从各个方面关心、触怒、冒犯、试探赤霞女,她仍是巍然不动,显然是心中再没有当初的儿女情长了。这让未东明十分恨她的冷血无情,然而爱意又非是潮水,哪有说退就退的,他沉默许久,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折磨这个女人了。
赤霞女的意志坚定,手段铁血,为了目标对任何人都不留余地,她只会对那些所谓无辜善良的人笑,倘若未东明还要说些什么,那就只能是自取其辱了。
“罢了,你去让那个年轻人进来吧。”
未东明最终还是退步了,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是退步,也许丑叔说得不错,正是爱才令他如此懦弱卑微。在冰狱的日日夜夜,他深知两人的情意是截然不同的,赤霞女对他大抵不过是喜欢,可他却爱着赤霞女。
爱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因此即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未东明也不愿意在赤霞女面前失信。
赤霞女转过身去,还未待迈开步伐,只听后头那人又说了一句。
“连你也要杀我。”
不是问,他已经知晓了。
赤霞女顷刻间泪流而下,她脸上鳞片已现,人形虽还维持着,但妖身时的特征若隐若现,想来方才未东明皆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出口来,就如同不曾发生,竭尽所能地劝说着赤霞女。
他到最后才说这句话,显然是心灰意冷。
有些事是两人曾经历过的,也皆都心知肚明的。
赤霞女没有回应,擦拭去泪珠后平静地走出了冰狱,徒留下未东明一人呆在冰狱里对着血水发呆。
外头的于观真当然没有闲着,他从崔嵬那里榨取了一定的情报之后,决定向陆常月多方面了解九幽君。毕竟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眼下赤霞女这个筹码是不用想了,于观真想挖掘下未东明的其他面。
即便是同一个人,每个人的评价也大有不同。
从于观真跟九幽君的短暂交锋来看,这个人很擅长见缝插针,稍微心思不够坚定一点的人非常容易被其挑拨,而且相当自信,坐牢坐了这么久也没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可见精神强度跟外头的孟黄粱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崔嵬对未东明的评价则非常具有个人色彩跟情感:“能打、短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赤霞女陷入爱情跟遭受背叛的双重困境,根本不具备客观评价的条件。
倒是陆常月作为剑阁的掌门,赤霞女的师兄,现在还要面对于观真这个二号麻烦,他对这个叫做九幽君的一号麻烦是否客观理性值得于观真好好琢磨。
倘若客观,就能帮助于观真好好认识九幽君;倘若不客观,于观真也可提前为自己未来的恋爱旅程留个心理准备。
评价九幽君不难,难的是想知道的人是于观真,于是陆常月思考了几个问题:为什么于观真要问九幽君为人如何?他是感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对九幽君的评价非常重要吗?于观真到底在试探什么?难不成是想通过我对九幽君的评价来探探底,看看我对他的评价?
陆常月沉吟片刻,光明正大地反问:“为何有此一问?”
“好奇之心,人皆有知。”于观真欣然微笑,“不好说吗?”
“这倒不是。”陆常月细思起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必遮遮掩掩,加上崔嵬看向过来,于是干脆道,“倘若不是他行事过于邪气,倒是个痴心人。”
于观真讶异:“痴心人?”
“不错,九幽君体质特殊,因此深居简出,并不与他人交往,更不是什么肆意妄为的滥杀之人。”陆常月苦笑起来,“这么说来大概会叫于道友觉得奇怪,不过在一众散修之中,其实他倒算得上为人过得去了。”
于观真心道您这标准可够低的。
不过于观真看着陆常月的眼神,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顿时汗流浃背,一下子明白这位客气的掌门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了。把缥缈主人这混球忘了,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人体实验爱好者,而且喜欢到处决斗杀人,比起来九幽君可不就是还过得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