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折磨都熬过来了,死在一条溪水里也太遗憾了。
未东明怔怔地看了会儿小溪,他大概是十年里头一次这样看清自己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俯身下去,开始洗脸。
他洗得很是认真仔细,于观真忍不住看了一眼,本想提醒未东明千万别把溪水给蒸发了,未料却看见了他咽喉处有道嫣红色的胎记,原以为是颗痣,仔细一看,却比痣要细长些许,心下忽然一动。
于观真抬头问他:“你脖子上不洗洗吗?”
未东明淡淡应了一声,他的脸皮被自己搓洗得略有些泛红,听人来问,只是伸手摸了摸那道红色伤疤,并没有避讳的意思:“没想到还留着一点,我还以为都已经愈合了。”
果然是伤口。
他沉默了会儿又问道:“是赤霞女?“”
“嗯。”未东明倒显得很无所谓,倾身侧在溪水里,的确又把脖子洗了洗,显得那条赤色纹路越发明显起来。
于观真皱眉道:“刺得这么深?”
“她要杀我,难道还留情吗?险些我这颗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未东明居然轻笑起来,他对着水面打量了下自己的咽喉处,“不过我运气不错,只是险些,到底还在。”
于观真虽早已猜到,但得到答案后恨不得自己没有猜到,赤霞女并不是才开始要未东明的命,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要他的命。这种感觉就好像触碰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悲惨秘密,让人觉得有些窘迫,又说不上来的尴尬。
鬼使神差般的,于观真问道:“你一点也不恨她吗?”
未东明闻言才轻飘飘地瞥过来一眼:“你这是在可怜我?”
“不,我还没好心到那份上。”于观真蹙眉,“我不过是在想崔嵬跟赤霞女会不会是同一个脾气,恐怕这样的情深义重,我恐怕是消受不了的。”
未东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本正经地恐吓他:“那你倒不必担心,赤霞比崔嵬心软多了,换做是你,我料想崔嵬下手定然飞快,叫你死前还能看清楚自己的头是怎么飞起来的。”
于观真考虑了下他们到底是不是在说同一个人。
这时莫离愁喝饱了水,总算恢复些许,他也干脆将头探进去洗了把脸,然后甩甩湿漉漉的头发,显得疲惫又憔悴,不过好歹有几分人样了,开口打岔:“我们去哪儿?”
莫离愁垂着眼,活像只落水狗。
未东明擦完脸,看着莫离愁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笑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歇两天,否则这么折腾下来,我怕你短寿二十年。”
“你终于说了句人话。”于观真冷哼一声,“怎么,肚子出了什么新盘算?这会儿又不怕被崔嵬抓了?”
“这小子听话懂事,我对他很是中意,可怜他不行吗?再说你不嫌弃,我还嫌弃自己这一身。”未东明松了松筋骨,“总得找个地方先休息休息,免得被崔嵬抓到时仍旧提心吊胆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出来了。再说你我联手,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我当时怕他,是我们俩难以齐心,这会儿既然你有求于我,我还担心什么。”
于观真一时语塞:“你……哼,你倒知道享受,可我瞧不出来你哪里带着银钱。”
未东明奇道:“难道不是你付钱?”
于观真:“……”
“我为什么要为你付钱。”于观真一言难尽道,“你哪来的底气?”
未东明沉思片刻道:“那这样,你要是往后真被崔嵬削了脑袋,我一定帮你缝回去,免得你做个无头亡魂,死了也不得安息。”
于观真幽幽道:“既是如此,我为何不干脆花钱买你帮忙,免得崔嵬真削了我的脑袋。”
“成交!”
“……”
第154章
未东明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绝不会亏待自己。
罗锦所制的帷帐微微飘荡,稍稍散去内室的热气,一双纤柔雪白的手来将帷帐拉满,又剪去过长的油芯,将被水雾蒸得湿漉漉的室内照得通明。
雾气昏沉,男人侧过身,露出咽喉上一道猩红色的疤痕,露出的上半身足以让伺候的姑娘脸红心跳,浸透热水的雪白巾帕正要擦上胸膛时,帕子的另一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要是生就一张俊脸,出手又阔绰,那自然上下一心,当是回了自己家门,纵然是家,想来也没这般妥帖照顾。
姑娘轻轻叫了声:“呀€€€€大爷,是奴烫着你了?”
“是我这儿不用人。”男人生得俊俏,脸上还带笑,他伸手到衣物里摸索一阵,掏出片金叶来别在姑娘雪白的胸脯间,“你到隔壁去伺候伺候我那两个朋友,那个冷脸的不知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了,你到那个和气些的房里去,他出手大方,指不准你今晚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姑娘细细回忆,想起那三人进来,样貌的确难分秋色,这样的买卖倒贴都肯做,姑娘们挤破头才叫她好运抢到这个机会,可惜眼前这客人从头到尾就没让她近过身。来她们这儿玩的男人能有几个不是急色鬼,这般装清高,又不是掉书袋的,想必中看不中用,定是个银样€€枪头,本来心思都歇了,这会儿听男人这样说,顿时心动起来。
只是姑娘意动归意动,却不敢让人看出来,免得惹恼了客人,她伸出青葱般的五指,柔柔地想要贴到男人的身上:“大爷这是说哪里话,今晚奴是您的人……”
“别动。”男人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畔,还不待姑娘脸红,就听他道,“不过你要是想死,尽管贴上来。”
“奴当然愿意死在您的€€€€”姑娘只当是句荤话,没诚想柔媚的声音半路就走了调,她瞪着沸腾起来的浴桶水,热意扑面而来,简直如火舌舔过眼睛,泪在眼眶里滴不出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颤声道:“大……大爷?”
不知何时,室内竟炙热沉闷得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姑娘从没接待过这样的客人,顿时白着脸往后一退,莲足不慎踢到灯烛,缓缓袭上神经的痛楚让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被掀起的帷帐顿时灌入阵馥郁的冷风,未东明伸展开双手搁在浴桶的边缘,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现如今这世道,连本该知情识趣的窑姐儿都变得这么难缠起来。”
未东明当然没打算在这种地方闹出人命来,在青楼这地方,精力旺盛是个好词儿,可火气旺盛通常就比较麻烦了,某种意义上他还算得上洁身自好,可谓游历花丛却片叶不沾。
不过他的确很喜欢青楼,这儿的姑娘总是比客栈的店小二贴心,这里的气氛也远比客栈要更轻松。
做正经生意的人总喜欢问东问西,要花大笔的银子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反正都要花钱,倒不如贴给美娇娘。
过没多久,帷帐又一次被掀开,这回除了冷风之外还有个大酒坛,未东明顺手一接,将酒坛压在浴桶上,揭开封盖嗅了嗅:“好香,什么酒?”
靠在帷帐边的人冷笑道:“毒酒。”
“巧了,我就好这口。”未东明提起酒坛灌了自己一口,不少酒液泼入热水之中,顿时氤氲起满室酒香来,他擦了擦嘴道,“怎么,我派去的那个姑娘不够漂亮,见你脸色这么难看,要不是我指使的,还当是有人往你房里头送了个半老徐娘。”
于观真冷冰冰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看你赏了她一片金叶子,想来够她吃几日了,用不着我再帮什么忙了。”
“几日?”未东明玩味,“看来这姑娘花钱的本事差一点就赶上我了。”
于观真没好气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花钱如流水,你最好没喊人去莫离愁房里,否则就不是钱的事,是命的事了。”
“放心。”未东明歪头笑道,“我怕到时候被要了命的是莫离愁。”
于观真被这个黄色笑话逗乐了,他眉宇微轩,正要说话时又看见未东明上下打量着他,满脸写着诡异跟揶揄:“不过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只喜欢男人,对女人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还是……不行?”
“我怕崔嵬割我的头。”于观真翻了个白眼,有心想说些下流话,又怕误伤到赤霞,老实本分了些,“我跟你不一样,要命的。”
未东明挑眉道:“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反正不管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他都是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去的,要是运气好些,他还用得着你,那咱们俩过几天就可以水牢见面了。”
“你就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于观真觉得里头闷,转头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这才回过头来,“才出来几天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崔嵬抓回去。”
“不管崔嵬本事怎么样。”未东明在他转头这会儿从浴桶里出来了,背对着于观真擦起身体来,漫不经心道,“是我自己,总有一日会自投罗网。”
这就好像是咽喉上的那个秘密一样,于观真又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大概是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人多少算得上“同病相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跟尘艳郎的事是一团乱账,由不得我自己选择,可你纯粹自己造孽,何必现在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
“你说得倒轻巧。”未东明居然没有生气,他在几套新衣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手指在绫罗绸缎上来回滑动,似乎抉择不下,慢腾腾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用内丹来炼我吗?”
于观真问:“为什么?”
“因为那座城烧起来的时候,我勃然大怒,捂住喉咙告诉她,你今生今世都不知道我万分之一的痛苦,你又有何资格教训我。”未东明最终挑选了一套蓝衣,慢条斯理地穿戴起来,“赤霞果然听进去了,她每吸收一点火血,就会感到烈焰焚身的痛苦,就能感到……我万分之一的痛苦。”
于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觉得他自作多情。
未东明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于观真:“而等到火血尽数转入内丹那一刻,我的死也就不再是威胁了。”
“崔嵬每次来,都会告诉我冰狱不是用来困住我的,他到底说错了,从一开始,冰狱就成了我的心牢,你曾问我恨不恨她,我不知道。”
“她是我心中的唯一,然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错误,剑阁的人都是一群疯子,他们的道义良善胜过一切,心如铁石,轻易不可动摇。我早些年还会想知晓我与她所坚持的道义到底孰重孰轻,后来就明白了,她不会为我放弃任何事。”
从头到尾,不能没有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
于观真沉默片刻,有意想缓解气氛:“我看你似乎没有半点受苦的痕迹。”
“是啊。”未东明坦然道,“我是骗她的,我生来就拥有火血,使用自如,天底下没人不敬畏我三分。赤霞曾经怜我孤苦,然而那些东西我本就不曾拥有过,更谈不上失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痛苦的,什么情啊爱啊,我一点都不在意。”
“若非遇到赤霞,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觉得自己苦。”未东明笑了下,“我当时那么说,只是知道她会难过,如今想来,我那时的想法与幼童并无不同,最初倒确实有几分悔意,不过那时无非是觉得弄坏了她的小玩意一样,惹了她不快,后来就是较劲,不服输,恨她在乎别人多过我,故意让她不快活,故意想要折磨她。”
“再后来,在冰狱里头待着,年深月久,才开始明白她的心思,却又更绝望起来。”
于观真冷淡道:“看来你输得很惨。”
“是啊,这些名门正派比邪魔外道更可怕,我只喜欢赤霞就快要了命,可她心里却装着整个天下。”未东明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又很快变得哀伤起来,“我愿意为她从任何一处无间炼狱里爬出,她这一生的终点却是为素昧平生的人而死。”
其实凭良心说,未东明实在是个有魄力的男人,被对象割喉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管他为人如何,单是这点就不能不让于观真佩服。
于观真缓缓道:“如果你被抓回去,赤霞女仍会那么做。”
“不错。”未东明愉快地笑起来,“所以我才与你联手,同你结盟,帮你找到真正的尘艳郎,好让陆常月掂量掂量,拖延崔嵬将我抓回去的时间。”
于观真不解道:“这又跟陆常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最奸最诈的,莫过陆常月。”未东明微微嗤笑了声,不过看他的脸色,似是在陆常月身上吃过很大的亏,心中颇为不甘,因此脸色不太好,“他要是搞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不会贸然行动,要我来说,倘若当初青魔一事是他做主,实在用不着白死个谢长源。”
于观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说。”
“你包下整条画舫,不会只为了休息跟洗澡吧。”
“当然不止,我准备带你去见一样尘艳郎的藏品以示诚意。”未东明的目光凛然,一身蓝衣没显出他的俊秀温润,反倒更显出几分利落来,“对了,你最好让开些,我想主人家很快就要来了。”
于观真不由得一怔。
外头果然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第155章
两个大男人挤在浴室里到底不是个事儿。
未东明轻车熟路地走出去,等到他动起来时,于观真才发现这人衣服只是松松垮垮有个形,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穿好,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不像个蹲了十年大牢才找到机会出来的逃犯,反倒像是眠花宿柳成习惯的公子哥,奇妙地契合画舫的气质。。
原先于观真听见的脚步声停在了半路上,没有再动,不可能是花娘,而这会儿整座画舫都已经被包下来了,意味着外头本该没有一个客人。
大概是未东明请来的那位主人家,只不过他是什么时候请的,于观真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你记得站在楼梯口。”未东明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他瞥见窗户时又道,“可以看看夜景,不过记得听我们讲话,能听多少是多少,否则别怪我什么都不说。”
于观真低声询问:“跟他有关?”
未东明只是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跟你有关。”
这句话让于观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等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才看见那个站在楼梯中间的中年男子,对方似乎正在踌躇,仰头看着他们俩的样子有些迷惘跟惊恐。未东明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下去,倒是那人一步步往后退,很快就退到最底下去。
这艘画舫虽大,但毕竟空间有限,不能像是寻常的青楼那样一口气摆开几十来桌,大厅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五桌的样子,这会儿被都撤下了,只剩下一张很大的圆桌,桌上放着艘精致的小船,不过船身是用青豆粉捏的,上面摆着被做成各种模样的糕点。
这让于观真想起了丹凤城的那些船娘,他没坐过那边的画舫,无缘比较两边是不是存在什么差距,花娘的手艺又有什么不同。
而屏风边站着一个花娘,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大小,小袖长裤,长发梳成髻,只有几样银饰相佐,看起来相当干脆利落,打扮跟其他的船娘风格非常不同,这会儿正垂脸搭着手,没有什么反应。
这花娘难道也是未东明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