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是,这个花娘并没有来服侍两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屏风边,未东明先落座喝茶,拿够了架子,然后才开口笑道:“白城主,多年不见,你倒变得拘谨起来了,请坐吧。”
白城主?
于观真看了眼窗外,难怪未东明要包画舫,他们走得是水路,估计这会儿船夫正在往人家的港口进。有水路的地方往往有生意,有生意就有男人,世界上最不缺贪杯好色的男人,这种可移动的渔艇妓船野画舫正好方便谈生意,几乎可以说是多得要命,一旦下水就难觅踪影。
他想想崔嵬追过来,却在几十艘花船前傻了眼,一时间觉得怪好笑的。
中年男子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不过并不是战战兢兢,更像是警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尊上不落座,我怎敢冒犯,倒是九幽君如此行事,莫不是为尊上差使?”
这老小子心也脏,话说得恭敬,可挑拨的意思未免太明显了。
于观真觉得有点好笑,他扫了眼,又看到那个奇怪的花娘,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可未东明跟白城主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那个地方根本就没站着个人似的,他心中隐隐觉得很古怪,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你小子倒是孝顺。”未东明嘲讽他道,“放心坐你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耍心眼,挑拨这事儿我比你顺手,你要是不坐,我来帮你坐。”
白城主大概是见识过未东明的手段,立刻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帮未东明又倒了杯茶,客气道:“不知是九幽君与尊上大驾光临,白某有失远迎,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要是你早知是我们二人,那就不知道等来的是远迎。”未东明转了转茶杯,没有看他,只是打量着上面的纹路道,“还是剑阁了。”
白城主一下子尴尬起来,他额间冒出几滴冷汗,瞄了眼于观真,可不敢多看:“九幽君这是说哪里话,尊上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难忘,怎么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举。”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未东明笑眯眯道,“不过我是睚眦必报的人。”
这下子白城主的冷汗都下来了,他立刻站起来又给未东明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来擦汗,未东明挥了挥手,脸上居然还带着盈盈的笑意,甚至能看到个酒窝,显得很甜,眼睛里倒是很冰冷:“你可以继续这么跟我说话,我也可以陪你玩到我没兴致为止。”
没兴致的意思当然不可能是他们喝完茶老老实实地离开,白城主顿时有些慌了,眼前人的笑容再甜,他的舌根都泛苦:“九幽君言重了,不知道来此有何要事。”
“好!快人快语,我喜欢。”未东明鼓了鼓掌,语调渐转森冷,“多年不见,白城主仍是这般爽快,虽说施恩莫忘报,但那是好人行事的风格,跟我们全无瓜葛,你既记得尘艳郎对你曾有大恩,那么现在就是你还恩情的时刻了。”
白城主立刻推辞:“九幽君,不瞒您说,非是白某不愿,只是白某人微言轻,两头都开罪不起,又能帮到二位仙家什么?”
他说话的态度已经有点不太客气了,不是那种语气上的不客气,而是一种给人吃闭门羹的冷淡。
未东明玩味道:“噢,你怕剑阁,就不怕我?”
他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可足以震慑住人,端着茶杯的手忽然探到白城主的胳膊上,只听见一声惨嚎,皮肉烧焦的臭味就蔓延开来。
于观真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他站在楼梯口边,居高临下,把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那位白城主的胳膊瞬间就烧干成焦炭,稍稍一拍就变成灰烬。这种火焚跟刀剑刺伤不同,只是一瞬间,身体的一部分就彻底脱离死去,连鲜血都不见半点,看起来干净得令人胆寒。
白城主顿时嚎叫起来:“阿绮!阿绮!”
他连叫了好几声,没听到反应,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角落里的花娘,一脸不敢置信。
于观真起初并不知道他在喊谁,可看到白城主转头,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这名花娘是白城主带来的帮手。
未东明仍然保持着那张轻快愉悦的笑脸,柔声道:“可惜啦,她真正的主人在这儿,怎么会听你的话呢。”
这就是……缥缈主人的藏品。
于观真立刻醒悟过来,他发觉跟未东明这种人合作有些地方很方便,一旦符合兴趣,就一定会使用最高效最迅速的手段。最初时他还以为未东明故意包下画舫让自己的荷包大出血是有意试探,现在看来,从包画舫开始,对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时候这种焦炭化已经蔓延到肩膀上了,白城主掉到地上开始打滚,未东明这才收回手,慢腾腾地喝了口茶,大概是嫌冷,还加温一下,泼到那人的脸上,冷冷道:“起来,你还死不了。”
白城主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他浑身都是冷汗,脸上不知道是泪是汗还是茶水,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的确没有什么事,整条胳膊像是被凭空抹去的一样,汗涔涔地站着,凄惨又敬畏,声音都在颤抖:“九幽君息怒。”
“真有意思,我败在崔嵬手里头,被困近十年,那是崔嵬的本事。”未东明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冷笑起来,“可我倒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敢这么对我说话,你以为我让你坐下,意味着你真的能与我平起平坐不成?”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能输,不敢输,不可以输,于观真模模糊糊意识到为什么缥缈主人会如此忌惮崔嵬,只有死人才无法为自己辩解。
对于世间的人来讲,比起那些散落在尘土里的尸骸与鲜血,他们更能看到的是胜利者。
偏偏崔嵬跳出了常规,让缥缈主人害怕下一个变成失败者的就会是自己。
白城主的气色彻底黯淡下来,看上去像是头流浪的老狗,原本有的精气神与从容此刻都消散了,他的目光闪烁,看上去有些畏怯:“是小人愚钝。”
恐惧能让人失去所有力量。
于观真看到这里,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基本上不需要再看什么了,那个叫阿绮的姑娘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他突发奇想,忽然唤道:“过来。”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说话。
阿绮果然动了,她仰起脸来一步步走过来,这下子未东明跟白城主都看了过来,于观真浑然不在意,只是看着这姑娘慢腾腾地走上楼梯,然后安静地待在了自己的手边。
这个叫阿绮的女子生得不算是非常精致夺目,可也自有一种温婉可人,是很典型的江南长相,身材纤瘦,算得上较为高挑。她的头发乌黑,肌肤光滑雪白,对比起来异常明显,然而总是有些地方让于观真感觉到诡异。
直到阿绮仰起头看着于观真的时候,后者倏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头皮发麻,他看见少女的眼睛里没有光,也听不见呼吸声,可是胸膛却丰盈柔软,正微微起伏着。
这个阿绮不是保镖……是一具活着的傀儡!
第156章
白城主来这一趟,丢了条胳膊跟满心的骄傲,灰溜溜地回去打开港口迎接这艘不成体统的画舫了。
花娘们都是讨生活的人,什么秘密能听,什么秘密不能听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在白城主走后就战战兢兢地送上饭菜茶点上来,规矩得堪比大家闺秀。
至于阿绮,当然被留了下来。
未东明显然有些不高兴,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挥挥手,有气无力道:“没想到我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要不是见你在,恐怕他当时转头就走,连颜面都不会给我留半分。”
这话说得很沧桑,有点英雄日暮的意思在,九幽君的名号已经不太管用了,未东明当初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如今已变成剑阁的阶下囚,不值一提。名震天下不太容易,可没落却很轻松,这跟他到底有多强是无关的,人们已经将他抛在脑后了。
听到九幽君这个名称时,人们不再是恐惧,而是轻蔑了,总不见得一个个杀过来。
于观真安慰道:“难为九幽君如此屈尊替我问话了。”
他们三人出逃在外,人手不够,根本搞不出来什么大场面,更何况莫离愁是个锯嘴的葫芦,很难说放在场上是撬开别人的嘴,还是让别人来撬他的嘴。
“哼,要是你这个木头徒弟有半分演技,我才懒得帮你搭架子。”未东明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天生一副骄悍性子,哪里会真陷到自怨自艾里去,只是随口提提,见着于观真当了真,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岔开话题道,“你就不能收个性子玲珑点的徒弟吗?”
被点名的莫离愁乖巧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才醒不久,错过了未东明火烧白城主的好戏,现在暂且还在了解状况。
于观真立刻想到了叶培风,没好气道:“有是有,可惜他在缥缈峰上处理麻烦,现在是分身乏术了。”
未东明恍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就说漏了什么事,你将我救出来,那留在缥缈峰上的徒弟恐怕要吃苦头了,三大宗要是逼上山去,他遭殃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毁了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我。”
“你放心好了。”于观真淡淡道,“按照叶培风狡猾的性子,定然会以晚辈自居,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更何况他与我并没什么联系,怎知剑阁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松口,你说三大宗好意思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吗?”
未东明很是惊讶:“还能这样?”
作为叶培风的受害者,莫离愁站在角落里出声:“叶培风就能这样。”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能更不要脸。”
这让未东明叹为观止,甚至鼓了鼓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此等风骚,非厚颜无耻之辈不敢为也。”
莫离愁深以为然。
俏皮话聊完后,又冷场片刻,于观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绮,少女低垂着头,饱满的胸膛缓慢起伏,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安静的活人。
任何人看到阿绮的第一眼,都不会怀疑她是个傀儡,于观真也想过很多可能,甚至于阿绮也许只是性情怪异,或者是得了什么病症,又或者是精神失常€€€€
然而看到阿绮的那双眼睛时,于观真就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是个人,然而怪异的是,她还活着。
她是具有生命的。
这就让人更为毛骨悚然了。
一个活着的,人形的东西,还有一定的意识能服从命令,尘艳郎到底在造什么东西,他又到底在研究什么。
甚至于观真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他与阿绮都是多余的存在,他是这天地间多出来的魂魄,而阿绮是没有灵魂的身躯,尘艳郎难道是在尝试造人吗?
这个想法让于观真感觉到一阵恶寒。
有关阿绮的具体事情得问未东明才能有答案,正在于观真想着怎么找借口支开睡醒等着接任务的莫离愁,就听莫离愁十分上道地询问:“她?是什么东西,死了吗?怎么……看着好像还活着。”
“唔。”未东明架着腿沉思片刻,“对了,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擦眼泪呢,我记得跟着来的那小子叫……叫什么来着,白鹤?”
于观真心头一动,蓦然想起白鹤生曾言尘艳郎可以起死回生,当时他只以为对方是随口胡言,万万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回事,出声纠正道:“白鹤生。”
“对,是他。”未东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女人叫阿绮,也是我被囚入冰狱前,尘艳郎所做的最后一具,也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这女人与姓白的是夫妻,在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姓白的带着她求到了尘艳郎头上,姓白的跪了三天三夜,可惜治病实在是太痛苦了,阿绮实在不能忍受,又舍不得丈夫。”
未东明一顿,他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异彩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乐趣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拖着腔调道:“然后她求了尘艳郎一件事。”
“什么事。”莫离愁非常配合。
未东明的神态很奇异,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悲伤,最终变得毫无波澜:“她请求尘艳郎将自己做成一具活着的傀儡,永远地陪在丈夫身边,最好是非常非常强大的活人傀儡。”
火血傀儡……
这时莫离愁与于观真的心头倏然都闪过了一个名字。
丑奴。
原来当初未东明对赤霞女提起将火脉换给丑奴并不是无的放矢,难怪,没有做任何实验就笃定可以换血,他不是打算拼一把,而是早已有了经验。这一帖猛药先是由尘艳郎下在阿绮身上,看到成果之后,未东明遇到了赤霞女,发现冰蛟可以化去火血的刚烈之气,这才动了给丑奴换血的心思。
“要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改造成强大的傀儡,需要漫长的时间跟极珍贵的材料。”未东明慢悠悠道,“尘艳郎一直很忌惮我的火血,借去做了许多次实验,火血威力十分霸道,毁了他不知多少心血,因而他突发奇想,打算用阿绮作为承受火血的新材料。”
“也许是因为对郎君的爱意,又也许是因为意志,阿绮居然真的撑过火血的煎熬,之后就陷入了永眠,等到再睁眼,醒过来的既是阿绮,也并不是阿绮,她的头发还能生长,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也在流动,可是再也不是那个女子了。”
“她成了尘艳郎最完美的作品。”
尘艳郎却将她交还给了这位白城主。
按照于观真对原主人的认知,诚信为本这四个字基本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阿绮真的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那她一定非常重要,说不准还藏了什么秘密。
怪不得未东明会带他来看这一样藏品,单是阿绮身上透露的线索,就抵得上于观真自己瞎找上一两年的功夫了。
然而这一刻,于观真的心却慢慢提起来。
作为一个脱离俗世近十年的囚犯,未东明展现了过佳的自我管理能力。
在这点上,不管是于观真还是莫离愁都望尘莫及,把自己差点整死的年轻人暂且不提,就连于观真当初都是得到崔嵬的援手才稍微安稳下来。可未东明不然,被困的几年似乎完全没能让他与人世间脱节,甚至于与人际交往的能力也没有半点退化,能屈能伸,接受了所有现状。
这让于观真对他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很高兴未东明带着自己直接闯入缥缈主人的世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产生深深的忌惮。
既然未东明真的这么了解尘艳郎,说明他们的关系一定不差,那么对方帮助自己的动机就值得怀疑。
对了,动机€€€€
于观真忽然开口道:“你当时要我站在楼梯口,就是在忌惮阿绮。”
他当时能将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如果有人打算搞鬼,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不错。”未东明饶有兴趣地对他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我想知道阿绮还听不听你的话,如果不听,那她动手的时候,我可没办法知晓白城主到底掌握了多少火血的秘密,总要给自己留个后手。”
原来如此。
想挖出尘艳郎的秘密,还有什么会比尘艳郎本人更方便,未东明在试试他这个假货能有几分真。
再者就是火血的弱点,赤霞女的办法好比中药,需要漫长的治疗来彻底根除,未东明能随时随地找到机会开溜。
这威胁比起尘艳郎来实在微不足道,阿绮是一具成功的火血傀儡,意味着尘艳郎很有可能在十年里从阿绮身上找出火血的弱点,那么除了销声匿迹的尘艳郎之外,最有可能掌握弱点的人就是阿绮现在的监护人白城主。
因此未东明不单是在试探于观真这个缥缈主人到底有多真,还顺便借机摸摸白城主的深浅。
这才是他最初对白城主客气的原因。
奸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