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主说得既洒脱,又坦然,对阿绮几乎视为无物,显然他早已将这个女子的情意忘在脑后,或者说全然不在意了。他向那紫裙妇人招了招人,稍稍示意,那妇人才放下手中的木勺,娉婷地行了一礼:“妾身见过诸位仙长。”
介绍过人之后,流觞宴终于开始,未东明先前捏着鼻子当了马仔,自然肩负起说客套话的重责来;于观真虽然应付过不少酒会,但是无奈尘艳郎不是这种人设,逼得他硬生生把一肚子的场面话吞回去,毕竟他要是跟白城主寒暄,那就太给面子了。
至于莫离愁……
指望他干什么都比客套强。
酒过三巡,酒跟客套话都逼近清空的情况下,终于可以开始谈正经事了。
未东明挪了挪身体,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有几分慵懒的模样,白城主正要招呼,就被他一只手停住,慢条斯理道:“今日过来倒不止为了喝酒,我们为何来此,白城主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这时于观真与未东明的目光刚一交汇,就明白过来是时候开始诈人了。
阿绮是世间唯一存在的火血傀儡,尘艳郎不但将她还给白城主,还帮忙拿下了一座城池,明面上看来,受益者只有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城主,考虑到这位白城主不可能是他爹也不可能是他儿子,更没可能是孙子€€€€更何况尘艳郎对亲人未必有多留手。
那么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特殊的关系。
而正好,未东明还知道一件事,当初白下城换主之后,大兴土木了许久,朝廷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座城池已经换了主人。
尘艳郎做事向来不会跟任何人报备,心思又复杂深沉,未东明纵然与他是朋友,也只知道发生了些某些事,而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可以推断尘艳郎在这里修建了些什么,大兴土木不过是个噱头,而白下城的混乱与权力更迭,是用来掩盖秘密的手段。
而且修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大,尘艳郎不会让任何知道秘密的人活着走出去,越大的建筑越难掩盖,也需要越多人手,更别说修建完才没有几年时光。
如果人死的太多,是藏不住的。
神女石像可以掩藏起曾经的过往,是因为时间的长河将一切都冲刷走了,尘艳郎却还没强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对尘艳郎的了解也局限住了未东明,他知晓尘艳郎从来不会让活人守护自己的秘密,如果有留下线索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阿绮,因此稍稍测试过白城主后就不再上心。
却忘了,守在门口的下人虽接触不到核心秘密,但未必真就一无所知。
起码比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定更了解。
白城主的手一下子就不稳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酒杯几乎要掉进青竹筒里的时候,那紫裙妇人忽然伸手来端住,盈盈笑道:“夫君伤了胳膊后手就不太稳当,大夫说要养几日,三位莫要着恼,妾身代夫君饮下此杯。”
她果真仰头将这杯酒喝了,白城主下意识牵住她的手,在手里握了握,脸色这才缓过来。
于观真心道:这人该不会拿的小说男主剧本吧,前有阿绮保驾护航,后有紫裙女体贴知心,人看起来不咋地,对象倒是一个比一个靠谱,还走了狗屎运被尘艳郎捧上城主之位。哪个作者这么缺德,小说男主定位走中年男人猥琐发育路线。
未东明举杯笑道:“美人所请,我怎敢拒绝。”
好家伙,明年海王排行榜没你我不看!
白城主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笑起来岔开话题:“哎呀,看看我这酒量,实在太差了,见笑见笑,不知九幽君有何指教,要是需要白某相助,白某定然义不容辞。”
果然有门!
未东明瞟了一眼于观真,见对方稍稍点了下头,这才慢悠悠地笑起来:“这件事说出来,我倒是不害怕,只怕白城主姻缘难久,又要丧偶一回。”
白城主紧了紧手,勉强笑道:“九幽君说……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了!”未东明变脸比变天还快,声音一下子冷下来,他根本用不着职场上那种拍桌子的手段来增加气势,光是他的气势就够惊人,就连于观真都被吓了一跳,他盯着白城主,寒声道,“你进去了吗?”
白城主立刻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极难形容,看上去几乎有些懵了,一把抓着紫裙妇人往外拖,女人走得踉踉跄跄,能听见他一直含混地在说几个字:“快,走,出去。”
紫裙女人似乎安抚了他一下,说了几句软话,又捏了捏他的手,这才摆着纤细的腰一步步往楼下去了。
回到桌边来的白城主呆呆看着青竹筒里流动的酒液好一会儿,好像深更半夜睡醒发现有人潜入到自己家偷偷看恐怖片,还正好跟爬出来的贞子一块儿转头,离吓死就差半条命了,他先喝了杯酒壮胆,这才看了看于观真。
未东明不耐烦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样子做给谁看。”
白城主沉默了会儿,看向于观真道:“这也是尊上的意思?”
于观真点了点头。
哪知道白城主一下子怔住了,他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忽然惨然大笑起来,似癫似狂,然后侧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阿绮,突然从怀里抽出匕首来戳在自己的咽喉上,猛地把刀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洒出来,不知道是凭着什么样的意志力,又狠狠往心脏上扎了四五刀,将这一桌的山峰绿竹都染上赤红。
他的身子抽搐了片刻,下半张脸已全是血,踉踉跄跄倒退两步后瘫了下去,只是瞪着眼睛看过来。
这下子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没一个人反应过来,未东明用酒杯弹飞开刀时,白城主最后一口气正好吐出,整个人斜斜挂在栏杆上,胳膊几乎完全软了下去,鲜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流,人已经没有气了。
莫离愁走过去看了看,转过头来皱眉道:“死了。”
“啧!”未东明不悦起身,他在二楼来回徘徊了许久,一脚踹飞了那桌假山,重金打造的玩物一下子嵌到墙壁里去,顷刻间变得残破不堪,他懊恼道,“没想到这小子狗胆包天,居然真的进去了,这下问错话了!”
只有于观真坐在原地,略有几分恍惚,他很沉静地问道:“这几刀,有什么说法吗?”
未东明奇异地看了他几眼,似是想笑,又没有笑,带着点烦躁地解释道:“没有什么说法,他只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来不及断气,会死不成而已。”
那种感觉又来了,发觉莫离愁忍受火毒之后,看到白城主近乎惨烈的自杀之后……
于观真从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面对的将是个怎样的怪物,他又安静地坐了会儿,看着流了一地的酒液与鲜血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未东明走过来站在了于观真面前,“是回去研究阿绮,还是翻翻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于观真听见自己说:“那个女人。”
尘艳郎的声音很冰冷,于观真的灵魂好像飘出了这具身体,以另一个人的角度在重新认识“自己”,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抓回来。”
莫离愁一下子就没影了。
未东明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跟上去。
于观真就这么坐着,看着还没熄灭的灯火,还有白城主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似乎仍充满着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你来了。”
崔嵬轻盈地落在了栏杆上。
第159章
城主府并不小,更别说莫离愁初来乍到,几乎认不清路。
他打发走几个下人后,冷着脸站在庭院里思考片刻,就轻飘飘跃上最高的楼阁四下搜寻,仍是一无所获。
片刻之后,未东明落在了他的身旁。
“如何?”未东明看上去风采依旧,全没了方才的愤懑与不快,慢悠悠道,“找得见人吗?”
莫离愁摇了摇头,他并不是个活跃的性格,而未东明没有开口的意思,气氛竟就这么安静下来,他好半晌又憋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你师尊那儿,我不方便呆。”未东明的心思深沉,话中总藏有他意,莫离愁听不大懂,就只好沉闷地应了一声,目光仍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女身上搜寻,哪料对方不肯放过,似是有意耽误他寻找紫裙女子,“别找了,姓白的吓掉了半条命,还撑着胆子支支吾吾半天,就为了让那女人逃跑。”
莫离愁有些恼怒跟不服气地瞪着他。
“看什么看。”未东明轻描淡写道,“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莫离愁相信,于是默默移开了视线,仍是不愿意放弃搜寻,顽固地在底下查探好一会儿,城主府的下人尚不知道即将变天,也不知晓自己的主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里,仍顺从而麻木地按部就班着。
“他……”莫离愁吹了会冷冷的夜风,不情不愿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猜到他已经不喜欢阿绮了?”
未东明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怎么,少年情窦初开?”
“不说算了。”
“真没耐心。”未东明轻笑了声,他蹲下身来摸了摸脚下的瓦片,蹭了满手泥灰,在指间搓了搓,不紧不慢道,“阿绮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死。不是阿绮为他而死,而是阿绮得病而死,阿绮是注定要死才选择变成傀儡的。”
未东明笑起来:“你能想象吗?情人如影随形,可是她再不会开口,再不会说话,再不会对你笑,更不会有任何反应。她为你而死,你却再没办法做任何事补偿她,令她高兴,令她知道你值得……”
说到最后,未东明怔怔地发起愣来,恍惚道:“可我不是个死物啊。”
莫离愁奇怪道:“什么?”
“没……没什么。”未东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顿时微微笑了下,他轻飘飘地抬眼看着莫离愁道,“这很简单,他害怕的时候,是找阿绮去应对强大的敌人,已经意味他不再想要保护这个女人了。你还太年轻,以为忠诚是一生一世的事,可惜除了生死之外,无人敢说自己能永远忠诚下去,就好比你,你难道一直忠诚于你的师尊吗?”
莫离愁立刻警惕起来。
“你敢说不曾恨过他?你敢说永远记挂他的恩情?你敢说……你自从大仇得报后就没有想过新的生活?”未东明的声音如月下鲛人一般蛊惑动听,“他给你的恩情,当真值得你付出一切,甚至于自我?”
莫离愁冷冷道:“你不怕我告诉师尊?”
他警戒的模样活脱脱像只从窝里被抓来看家护院的小狗崽。
未东明侧着脸游刃有余地欣赏了片刻他的忠诚可爱,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见还有些余灰,就将手上的泥尘慢慢擦到莫离愁的脸上,平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恩仇恩仇,恩深成仇,情爱与恩义并无不同,索取得越多,情分迟早是会消磨殆尽的。”
莫离愁被烫的直皱眉:“可阿绮只是想保护他。”
“那她的保护已经成了囚笼。”未东明的手很炙热,声音却比刀刃更冰冷,“还是一座不会回应的囚笼,要么绝望困死,要么打开门出去。”
“所以要是喜欢什么人,千万别死了,做选择的永远不会是死人。”
莫离愁冷哼一声:“歪理。要是这样,他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你又为什么说他是牺牲自己保护新欢。”
未东明颇为奇异地看着他,漫不经心道:“他不爱阿绮,是对不住阿绮,可不意味他就没有真心了。”
莫离愁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未东明知道他现在还不是明白这些事的时候,便朗声笑了笑道:“行了,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那个女人。”
“你知道她在哪里?”莫离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她是走下台阶的,而不是逃跑。”
莫离愁皱眉道:“这又如何?”
“唉,你出去千万别说受过我指点,我实在是丢不起这人。”未东明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姓白的请我们三人开流觞宴,周围却没有侍女服侍,说明一来他怕丢丑,二来他很信任自己的妻子,这天底下情报最容易收集的地方就是客栈与青楼,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离愁敏锐道:“你是说那女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打算逃?”
“不管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东明看着在底下来回徘徊犹豫的老仆人,轻飘飘道,“在城内是城主夫人,逃跑了就是丧家之犬,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愿意重头再来的女人,因此我们抓住她问一问就知道了。”
两人落地时,正要去曲水阁找他们两人的老仆人不禁吓了一跳,提着灯笼战战兢兢道:“二……二位,夫人请二位去明月西楼,不知,不知道还有一位仙长在何处?”
未东明脸上漾开一抹醉人的笑容:“他很快就来。”
…………
“这不是我的声音。”
于观真忽然说道,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受声音在里头发出的震动,是他的所思所想所带出的言语,那声音却听来如此陌生冰冷,就如同另一个人。
崔嵬看了一眼尸体,眼底并没有什么情绪在。
“这也不是我的眼睛。”于观真喃喃道,“更不是我的大脑,我有时候会在想,真的是我在这样想吗?”
“这个人身上有我想要的情报,他死了,剩下最有可能知情的就是他宠爱的妻子。”于观真望向他,并不是在讨要一个答案,更不是在祈求什么,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件事,“我害死了他,却浑然不在意。”
崔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确实是我自己这样想,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算是什么好人,尤其是与你比起来,不过是个世俗之人。”于观真深呼吸一口,哑着嗓子道,“我待这个人并没有感情,他惧怕的同样不是我,看他死在我面前也毫无动容,我不会杀那个女人,不代表我不会要挟她。”
“可这些事,我本不必面对。”于观真的声音慢慢冷下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没有这么残忍,就好像你心里想的那个好人的确是我一样。”
人说到底是动物,即便是在现代也有无数的案例提醒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于观真从没有为自己的冷漠沾沾自喜过,他并不认为那不对,社会也好,教育也罢,造成他性格漠然的那一部分。
可他不愿意这部分被尘艳郎赤裸裸地挖开来,摆在崔嵬面前任由观瞧,好看清楚自己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