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很好,好到他得到的时候都有几分惭愧。
“而不是在这时候发现自己跟尘艳郎没什么差别。”
于观真看着那绝望的尸体,似乎要从眼睛看到心里头去,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尽数挖出来,如果说之前他还会恐慌流血跟尸体,那么现在就已经不会了,心中涌起的更多是对尘艳郎的愤怒。
越了解这个人,越追逐这个人,就感觉到自己也被拖入泥潭,以缓慢而坚定的方式下坠,被黑暗所淹没。
崔嵬觉得自己理应责怪他,然而此刻听他剖心肺腑,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只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已与尘艳郎大不相同了。”
“我并不为任何人伸冤,也不打算为任何人报仇,只是觉得他让我如此不快,如此愤怒,就是现在立刻死在我手里也不为过。”于观真转头看向崔嵬,他轻笑起来,“你当真觉得我跟尘艳郎大不相同吗?”
崔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不过紧接着又很快说了句气人的话:“你本来就是这种人,我早已知道,用不着失落。”
于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哭笑不得,最终无奈道:“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抓我,还是来抓未东明的。”
崔嵬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轻巧地从栏杆上跃下,他半跪下来,帮着那具尸体抚上眼睛,又细细妥帖地整理了对方凌乱的发丝跟凌乱的衣裳,这才将尸体慢慢放平,脱下外袍盖在对方身上。
“有比你们二人更紧要的事。”等做完这一切,崔嵬才言简意赅地开口,“来,跟我走,路上说。”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手上沾着血污,崔嵬一直把手藏在袖子底下,于观真有心去抓,却如同去捉野猫的尾巴一样,晃晃悠悠,硬是不能得手。
直到楼梯里磕磕绊绊,于观真这才捕住了崔嵬。
他握在手里,感觉到血已经冷了。
只有崔嵬是温热的。
第160章
四人齐聚明月西楼时,由两名侍女引入厅内。
此处不似城主的主卧,反像是女子闺房,由红幔阻隔开里外,之前所见的紫裙妇人正在梳妆,侍女进去传话,她侧着脸应下,扶稳发上一根金簪,这才转身走了出来。
红幔带出香风,妇人一双纤纤素手在布料下更显白润柔腻,她此时已与方才酒宴上娇艳海棠般的模样大有不同,更显出几分端庄雍容,似朵盛放的夜间牡丹。
“妾身越盈缺,拜见四位仙长。”妇人盈盈下拜,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不知外子现在何处?”
四人地位皆高于她,并不动容,守在旁近的侍女不知他们的来头,一时间有些迷茫惊慌,不知该不该上前扶住夫人,被越盈缺轻声喝退出去。
于观真虽本就要找她,但见崔嵬是带自己是来找,心中顿生不快,又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因而颇是冷淡道:“他已死了。”
越盈缺闻言,脸上显露遗憾之色,还不待她开口,莫离愁又道:“不过还有全尸,你可以安心让他下葬。”
越盈缺:“……”
未东明脸色一僵,忍不住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下身旁不靠谱的队友,忽然发现起码在说话这方面,这对师徒偶尔会有令人一言难尽的默契,于是接过话去微微笑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盈缺二字倒是道出人生百味,没想到夫人长得不错,名字起得更不错。”
“多谢九幽君夸赞。”越盈缺浅浅一笑,伸出双手来鼓了鼓掌,便有下人奉上香茗,她端起茶盅道,“此乃白下城特有的雪波绿,别处恐难喝到,还请四位仙长品尝。”
在座四人修为都颇为深厚,纵然莫离愁尚还年轻,其压力也远非一个凡人所能承受,越盈缺不过是个凡人,才知自己新寡,竟还能面不改色请他们坐下饮茶,光是这份胆气就值得众人给面子品尝。
于观真恐怕有诈,只将茶杯端在手里,并不做声。
倒是未东明喝了口茶,忽然道:“我倒是不知,越夫人竟还能请到藏锋这样的佳客。”
越盈缺放下茶盅,温言道:“崔仙长是何等人物,妾身怎敢高攀,他是为当初白下城换主一事而来。今日恰逢外子宴请三位仙长,妾身想着时机难得,四位既都是修行之人,是故交难得相聚,若是素不相识,说不准可成就一段佳话,就又送了封请帖出去,是三位的颜面请来崔仙长这位佳客才是。”
原来如此,难怪崔嵬会出现在这里。
闻言,于观真忽然展露笑颜:“夫人之智倒是胜过你那丈夫不少,若他肯听你的话,想来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越盈缺瞧出他笑容下的冷意,立刻服软跪倒在地,垂着头柔顺道:“妾身一介凡人,只想耍耍小聪明罢了,在四位仙长面前果真是枉费心机。”
“这可不是小聪明。”未东明柔声道,“越夫人,或者说越姑娘,你的小聪明说不准能掀翻几艘大船呢。”
越盈缺却是鼓起勇气,仰头道:“可毕竟船还没有翻,不是吗?”
“不错。”未东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船毕竟还没有翻,既然没有翻,就还能谈得下去,好,你比你丈夫聪明得多,我喜欢与聪明人讲话,起来吧。”
越盈缺忍不住看了一眼崔嵬,对方仍然闭着眼睛,她轻轻叹息一声,并不气恼,而是唤来门外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而后才重新落座道:“妾身请四位前来倒不为其他,三位对外子有所求,而崔仙长则要当年真相,外子这些年的事,妾身大多都知晓,既四位问起,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可怜妾身丧夫,往后日子艰难……”
说着说着,越盈缺真用帕子抹起眼泪来,悲声道:“倘若日后四位仙长还有些什么要问妾身的地方,却再找不到妾身的踪影了。”
越盈缺这会儿的泪水,倒不全然是假意,既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再没办法独善其身,已不是她愿不愿意去争权夺位的问题,而是她必须这么做,否则无异于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他人掌控。
崔嵬沉静地坐着,不怒自威,他听了许久才淡淡道:“你要什么?”
“我要城主的位置。”越盈缺的泪水很快就停下来了,她已明白对面的段数用不着那么多虚言,倘若惹得对方厌烦反倒更为不美,是时候见好就收,于是不再掩藏野心,“外子死后,城中必然要乱一段时日,我想请四位仙长庇护一二,最好是能多留几日。”
崔嵬闭着眼睛沉吟片刻,他缓缓道:“你应当明白,你丈夫稳坐城主之位多年,并非他本身如何骁勇,而是因为缥缈峰,而我正是为朝廷解决这件事而来。”
未东明在旁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他有意挤兑崔嵬,就玩笑道:“原来朝廷知道自己底下丢了一座城,只是碍于缥缈主人没好意思发难,这样说来,你们剑阁倒不全是赤霞那样只知道黑白善恶的小木头。”
这时越盈缺不由得看了一眼于观真,于观真只是抚额道:“不必看我,此事你只管听崔嵬的,你只要能说服他,纵然要转投朝廷之下,我亦无任何意见。”
至于在缥缈峰处理各种麻烦的叶培风会不会有意见,那他就无所谓了。
“那崔仙长想要如何解决?当初白下城被一通血洗,想找之前的城主后人恐怕已来不及,你们无非是要一个忠君爱国的城主,若我执掌权柄,愿尊天子号令。”越盈缺这才放下心来,她看向崔嵬道,“更何况白下城与朝廷多年都无往来,如今百姓安乐也并非天子庇佑,城中要务不知道有多少是我帮着外子处理,纵然朝廷之后再调拨一个官员来,只怕也比不上我对白下城的熟悉。”
“还是说。”越盈缺很快就笑起来,“因为我是女子?要真是如此,我可以说自己已经怀孕,等到十月之后抱养一个男婴。”
莫离愁闻言不觉皱起眉:“你的丈夫才刚死,他临死前还想保护你,可是你却只想着夺走他的权力?”
“这是什么话?”越盈缺温柔地凝视着他,如同一位举止端庄的母亲,“外子已经死了。”
莫离愁动了动口唇,缓缓道:“你却一点也不难过?”
“我很难过,很伤心,可那帮不了我活下去。”越盈缺抬起脸来,柔柔地看向阿绮,她的目光那样温暖,却温暖不了她的言语,“就好似再多的情意,都无法帮助阿绮姑娘活下去一样,被留下的人总是要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莫离愁冷笑道:“你们夫妇俩倒是出了奇的相似,果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如你这般冷酷无情、两面三刀之人,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会捣鬼?”
“妾身今日可以为外子流泪,等来日谁为妾身流泪。”越盈缺柔声道,“外子何等风光,不仍是由诸位掌控生死,妾身性命尽在诸位手中,哪敢捣鬼。”
莫离愁不再多言。
越盈缺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眼前四个掌握自己命运的男人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会在这里留上半月。”出乎意料的是,崔嵬松了口,他缓缓道,“我要你明日就将城主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倘若这半月里你的确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就是下一任城主。”
越盈缺松了口气,没有笑,她知晓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这考验很严峻,很苛刻,然而并不意味着她会惧怕。
未东明看出崔嵬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顿时大胆起来,作死道:“我可不曾听说过朝廷有女官的职位,你这样红口白牙地定了,到时候天子不认账,岂不是尴尬。”
“从来没有,就不能设吗?若天子不承认€€€€”崔嵬微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扫过略有些忐忑不安的越盈缺,“那藏锋客就是你的底牌。”
越盈缺这才笑起来,她终于在这张毫无胜算的赌桌上,交易到了自己真正的筹码。
从各种方面来讲,越盈缺都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许多事,才会想到邀请崔嵬来牵制另外三人,倘若崔嵬不是对手,她完全可以对缥缈主人说这是一份礼物;倘若崔嵬是个强劲的对手,那么她就提前拉拢到了一个帮手。
看得出来九幽君对崔嵬非常忌惮,这与情报是对应的,可是缥缈主人与崔嵬的关系却十分暧昧古怪,越盈缺能察觉到崔嵬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停留在前者身上。
并不是出于忌惮,而是他下意识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人。
就好似,他爱慕缥缈主人一样。
而尊上……越盈缺从不曾见过这个令丈夫噤若寒蝉的男人,她只知晓阿绮这具活傀儡是对方所做,这无穷的权力是对方赋予,然而那些令夫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恐惧同样来自于这个人。
直到今日。
越盈缺望进了于观真的眼眸之中,那冰冷的黑瞳几乎令她生出一种被洞穿的惊慌感,就如同对方之前那句讽刺带来的无助。
她知晓自己已经连过三关。
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是最后一关。
于观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最好真的告诉过你一些事,否则你恐怕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越盈缺勉强笑起来:“这……这是自然,不知道尊上想知道什么?”
“他真的进去过了。”于观真沉吟道,“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进去的?”
这时侍女回来了,她还带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回来,越盈缺早在流觞宴时就知道于观真等人是来要什么的,方才只是客套客套罢了,她将那个盒子拿过来后递给了于观真,温顺道:“外子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妾身知晓的也实在有限,与那处有关的东西,都已放在此盒之中了。”
于观真沉默了许久后才道:“你想要跟我讨什么?”
越盈缺道:“妾身想要阿绮。”
第161章
如果没有阿绮,越盈缺最多只能活半个月。
一旦崔嵬离开白下城,她恐怕顷刻间就会香消玉殒,智慧并不能完全为人铺好未来的路,就如同眼下,越盈缺的确能够借助双方来平衡自身,然而她终究太无力,太弱小,只要情况稍稍发生变动,她就不得不在于观真面前低头。
越盈缺确实很有能力,可还需要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白城主也许并不算是个圣人,然而他的确是一位温柔而忠诚的爱侣,越盈缺借助这块厚重而结实的踏板,掌握住了白下城的权柄。因此,越盈缺甘心将自己的才华、胆识甚至于智慧都隐藏在夫君的身后,她为这个男人处理政务,为他梳理人脉,甚至接纳阿绮这个离奇的存在。
然而命运从多年前就已注定,越盈缺听过丈夫在梦呓时的无助跟慌乱,见过对方沉浸于回忆里的痛苦跟绝望,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白城主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秘密,付出性命作为代价。
这很残忍,也很合理。
赌徒永远不会,也不敢怨恨庄家。
如今爱情已无法保护越盈缺,更无法令她掌控权力,于是她只能从尸体之后走出,真正走到幕前来。只不过在此之前,越盈缺要先来到昔日丈夫所经历过的赌桌前,利用未亡人这个身份,拿着爱郎所遗留的筹码,开始一轮新的赌局。
阿绮曾将自己变做还未曾风光的爱郎手中仅有的筹码,而现在越盈缺要用一切情报来换回阿绮这个筹码。
于观真本来就不打算多带一个傀儡在身边碍手碍脚,阿绮确实很听他的话,可谁知道她身上会有什么缥缈主人动过的手脚,指不定哪天就翻船了。
“成交。”
这一夜之后,白下城就会迎来截然不同的新天地,越盈缺做了有生以来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她终于难以克制地松了口气,满怀喜悦地凝视着阿绮。
那沉静冰冷的丽人只是拥有一具人形皮囊的工具,意味着越盈缺所不曾拥有的力量,稳定,甚至于权力。
她会带来杀戮,也能带来和平,全看越盈缺如何抉择。
于观真奇妙地感觉到了权力带来的滋味,他知晓自己此时的一句应答,决定了眼前这个女人未来的命运,也知晓自己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许多家庭,甚至是一座城池的命运。
这般生杀予夺的权力,实在令人蠢动。
以缥缈主人的身份地位,莫说这些凡人,即便是修士当中,恐怕也全由他高兴,他想要谁死,那人就再无活路;要是他想保下谁,同样也无人能够阻拦。
这种强大让人们恨他,怕他,敬畏他,巴不得想要他死,可在见到他那一刻就会开始恐惧。
而在崔嵬面前,尘艳郎也变成了芸芸众生之一。
越盈缺非常上道地给众人安排了客房,她今晚上有许多事情要做,那身正装与特别精心描绘过的妆容并不单单是为了迎接于观真等人。
今日要是事成,她就风风光光去处理白下城的事务;倘若不成,她就如此得体美丽地死去。
阿绮静静地跟在越盈缺的身后,没有丝毫不舍,也没有半点愤懑,当她作为活傀儡的意义丧失之后,就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具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