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居住的凡人偶然瞧见,还当自己是花了眼。
等到莫离愁上来时,于观真与未东明已经踩在了神女的兰花指上,正坐下来等着黄昏来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三人依次坐在神女的中指上,脚下是奔流不息的江水,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只,远处炊烟袅袅,是一派人间太平的景象。
第163章
沉默来得很快。
于观真不知道说什么,莫离愁没有想说的。
难得安静一会儿的未东明再一次充当起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他闲散地盘着一条腿,放眼看去,神情有几分寂寥:“我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世。”
“那就多看看,不过你注意着点,千万别将神女的手指烧出个水泡来。”于观真不太习惯他这模样,有意玩笑道,“到时候要是被抓住了,免不了要留下来给人家修石像,我知晓你看得懂匠人的图纸,不过有没有匠人的本事就两说了。留你下来倒不是大事,等会修坏了,就不美了。”
未东明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回应道:“那好在是我与你一同上来,要是换做崔嵬,只怕神女的手是没事,眼睛却要出事了。”
“说的好像我们会做些什么一样。”
“你们也不能保证的确什么都不做啊。”
继奥卡姆剃刀之后,又来薛定谔的猫,毕竟崔嵬的确不在这里,因此的确不能确定于观真到底会不会跟他在神女石像上做什么让神女瞎了眼的事。
于观真没发现未东明还是个思想大师。
又过了一会儿,于观真忽然问道:“当初你接近赤霞女,是因为我吗?
这句话有很多种能解读方式,比如莫离愁就很显然想歪了,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非常诡异,而未东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个“我”指的是尘艳郎。
未东明神态轻佻:“是,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观真心里一沉,慢慢摇摇头:“没什么。”
看他这样子,未东明也不好追问,尤其是现在还有莫离愁在场,他还没打算为一个小问题拆伙,于是不再关心。
话题被停在了这里,于观真站起身来,他并不恐高,不过人在高处时总会感觉到一定程度的危险,即便他知道自己现在掉下去不会死,这种感觉仍然存在,且微妙地萦绕在心头。他往四处一看,发现群山环绕,江水连绵,这座白下城犹如微雕般放置在地面上,远处的几座山峰被云海缭绕,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在活动。
高处有一种别样的孤冷,与平日人所感到的寂寥不同,天地都在脚下,远山尽数饱览,世间风光任由御风遨游。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攀登者,这种高度跟权力一样,都让人欲罢不能。
莫离愁本低垂着头,没过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似和尚庙里的暮鼓晨钟,尽职尽责地报着点:“时辰到了。”
三人这才一块儿站起来,熊熊燃烧的夕阳此刻正在以一种缓慢而果决地方式沉入江水之中,与此同时,他们脚下汇聚出一道金色的光,正直直照射在江水上。
水面并无起任何异常,就如同他们之前所看到的一样,仍是一派平静,倒是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未东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跃而下,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直直坠入江水之中,冲势极猛,犹如千钧之物入水,原本平静的江面一下子绽开个小漩涡,一时间水声轰隆,激起无数巨浪,瞬间将周侧的船只冲离了原先的路线。
船只互相撞击摇摆,有大有小,小船险些翻沉,大船直打转,也掉下不少人来,有些人没在水中,有些人水性好些探出头呼救,一时间江面上哭爹喊娘,太平安稳不在。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妈的未东明,你这狗德性难怪见不着太平世面,见的着才叫见鬼”,他虽不想多管闲事,但不至于缺德到见死不救,尤其是这麻烦还算是队友惹得,当机立断,直接对旁边的莫离愁道:“先救人上来,别添麻烦。”
莫离愁点了点头,回道:“我去救落水的人。”
说罢,青年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射入水,他的水花就比未东明的有分寸得多,小小一朵,扑通一声,无风无浪。
波涛本就是未东明带来的,他大概在底下游动,水面仍在翻滚,就好似有一种不可阻挠的力量在推动着水流,于观真先是落在水面上,将一艘小船单手提翻了上来,见着水面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立刻下手去抓,提起个活生生的渔夫来。
渔夫显然灌了不少水,大概是被刚刚的波涛打晕过去了,于观真把人放到在船板上,用灵力在肚腹处一推,渔夫登时喷出几口水来,恹恹地趴在小船上呼吸起来。
江面上船只不少,不过受灾的却是没几艘,有几只小船知晓轻重避得远远的,有几艘大船则仗着吃水深,围过来救了几个人。
于观真虽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未免又觉得他们不知轻重,眼下水势不稳,到时候指不定被一锅端了,不过眼下顾不上这些,只能继续救人。
所幸遭难的船里只有一艘沙飞船,这种船也叫戏楼船,比他们租的楼船要小一些,船顶就是戏台,商人喜欢租船一边听戏一边谈生意。这船吃水深,体积又大,在波涛里打着摆子转个没完没了,还容易撞翻其他小船。
这会儿跟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掉下不少浓妆艳抹的戏子,连带着东倒西歪的乐师都荒腔走板变了调。
沙飞船转来转去,晃晃悠悠,于观真一手一个从水里抓出那些惊魂未定的戏人,他们的妆花了,发乱了,几乎没人回过神来就从水里回到了船板上。
等掉下来的人都被丢上去后,于观真这才跃上巨船船顶,牵制它稳定下来,一边打量四处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好在附近并无过多船只,他觉察脚下巨船重新回归掌控,遥遥望见水中钻出莫离愁的头。
船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许多躲在船舱里的商客闻声都跑出来观瞧,于观真知道拦天拦地拦不住人们看热闹的心,也就不做理会。
莫离愁先吐了口水,这才晃晃悠悠去拽旁边漂流的一条小舫,手往水里一伸,跟拔萝卜似的,抽出来一连串的人。
于观真纵身而去,不理会后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落在摇晃的小舫上稳定重心,帮着把人一个个带上来。他这才发现莫离愁把每个人都捆在了一起,乍一看活像一堆肉票躺在船板上,知道的人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救人,不知道的大概以为是绑架撕票。
这些人里有些是水上混饭吃的,还清醒着,都是些凡人,见着于观真与莫离愁在水面上来去自如,身轻如燕,飞得既高又远,何曾看过这等人物,当即以为是神仙下凡,立刻跪下磕头,拜谢救命之恩,口呼神仙,甚至还有几个喊谢谢龙王爷救命的。
于观真心想:得,我是龙王爷,那莫离愁可不得混个龙王世子?
这一通忙活,夕阳已经过了兰花指中间的孔洞,从一种橙黄色变成火烧般的鲜红了,映照在江面与草木上,呈现出奇异瑰丽的绯色来。
江水滔滔,没有夕阳指引,船只又全部错了位,叫于观真一下子傻了眼,而莫离愁正在一边救人一边应付那些道谢的老百姓,如今根本指望不上。
于观真没办法,只能无力地看向神女,却发现这会儿光线变化,避开了神女半垂半睁的眼睛,流露出无限哀婉悲伤。
他心里顿时一动,突然意识到神女眼角似乎并不是一种花钿,反而非常眼熟,好像与自己藏起来的那样东西十分相似。等到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时,又发觉到一件事,原来兰花指是紧贴着脸颊的,在江水中心看着夕阳沉入水中时,不单单能看到神女拈着太阳的胜景,还能看到夕阳犹如一颗金红色的泪滴慢慢滑下她脸庞。
果然是金泪!
于观真脑子一热,不假思索地跳入水中,夕阳的光照得非常浅,越往深处潜去,就越感到黑暗,他纵然灵力在身,在水下幽暗之处也难以视物,反倒感觉无限茫然,尤其是水流冲击四肢,令他感觉附近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围绕着自己,一时间不敢进也不甘心退,僵持在了水中。
其实纵然于观真有意下沉,也只感觉到无尽死寂,视野里幽暗无光,难以辨别距离,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动。
不多时,于观真忽感觉到一团微弱的蓝色光芒从袖中出现,还不得他低头观瞧,身后倏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袖子不知叫什么东西扯住,整个人立刻被飞速拖离开原先的位置,心下顿觉不好。
水中难以吃力,于观真生怕自己是被什么大鱼咬住,顿时反手一抓,只觉得掌心炙热滚烫,一时间还当自己是潜到海底深处碰到岩浆了,好在下一刻就反应过来是之前作妖的未东明,虽说这哥们的危害性没有比岩浆海怪差到哪里去,指不定还更胜一筹,但毕竟现在还算是队友,稍微还算有些保障,这才放下心来。
奇怪的是,未东明在水底下潜了许久,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如此惊慌失措,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于观真一边纳闷,一边任由对方拖着自己浮出水面。
有话可以上去再说,反正每天都有落日。
等到探出水面之后,夕阳与月光正在交替,于观真本想先破口大骂一顿未东明的不当行为,没想到未东明的脸色竟比他还要差,简直如恶鬼一般发青,眼里正烧着火光。
他死死盯着于观真,用非常冷酷的口吻说道:“上岸。”
第164章
两人涉水回到岸边,未东明的手心里还死死攥着一块布料,这叫于观真忍不住低头一瞧,果然自己袖子上多了块缺口。
“是你?!”
未东明死死盯着他,眼神阴狠,不像是平日闲谈的那位九幽君,反倒像幽冥里爬出来的恶鬼。
只是未东明的语气与眼神纵然再是凌厉凶残,可仍叫于观真捉住些许蛛丝马迹€€€€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就好似未东明现在看见的不是于观真,而是缥缈主人一样。
于观真想不出他到底在水底下见到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大的惊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抚住未东明再说,于是沉静道:“我们分别开才不过几个时辰,你是在水底下撞到脑袋了?连我都认不出来。”
这让未东明阴狠的目光慢慢变得疑惑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于观真,似乎在考虑这句话是否值得相信。
于观真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背脊上窜上一阵寒意,哪料下一秒眼前顿失那人的身影,身子顷刻间一摆一转,避开扑面而来的炙热掌风,又分毫不差地站回了未东明的面前。
这一进一退只在瞬息之间,却叫于观真紧张地连心都快呕出来了,未东明的修为极高,是他所遇到最强劲的对手,即便现在两人面对面站立着,仍叫他感觉到寒毛倒立,觉得之前所见识过的可怖火焰似乎随时随地都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能感觉到,刚刚未东明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比起畏惧胆怯,于观真感到更多的是愤怒,对缥缈主人的,对未东明的,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未东明几乎没留任何喘息的时间,狂舞的火焰形成一条长鞭,自他的指尖甩出,一时间撕裂开夜幕。
月光下,一刀挥斩。
火鞭顷刻间荡然无存,刀势夹带着灵力的波动迅猛扩散开来,翻涌的江水被削平,在夜风里摆动的草木瞬息化为尘埃。
这一刀仍如在山洞时那样,稳稳当当地停下了,冰冷的刃吻着肌肤。
“你以为我为什么没向你要回黑珍珠?”于观真忽然开口,“十年了,你的确不是当年的九幽君,竟然会中同样的招式两次。”
未东明一语未发,身影一动,于观真紧跟着他动,两人速度太快,在月下拖出无数幻影来,唯一不变的是藏锋刀不偏不倚,始终贴在未东明的脖子上。
“你要么冷静下来跟我谈谈。”于观真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更别说这会儿未东明接二连三惹事,心情更是糟糕,连带着口气都冰冷起来,觉得怒火自胸中熊熊燃烧起来,“要么,我也不介意把你打个半死再聊!”
于观真确实作战经验不多,不过未东明被困十年,未必有好到哪里去,方才交手时就有所察觉,灵力在体内疯狂运转,萦绕身侧,顷刻间飞沙走石,犹如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暴。
“你当真不是尘艳郎?”未东明终于出声,迅速从怀里掏出那颗黑珍珠丢了过来,随即立刻往后退去,拉开两人的距离,他的神色阴晴不定,不过大概是于观真的态度的确让他稍稍清醒了些许,倒没再擅自出手。
于观真一把接住,当这举动是个示好,也没再追赶,只是冷笑起来:“我倒想知道,当初是你认出我并非尘艳郎,眼下又为何认定我是尘艳郎?你到底在水底下看到了什么?”
未东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杀机倒是慢慢散去了,仍是绷着脸:“你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赤霞之事?”
这话叫于观真顿时醒觉过来,他伸手往袖子里一摸,那枚物事果真没了,不由得苦笑起来:“看来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未东明用双指举着那枚蓝湛湛的东西,冷冷地看着于观真:“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先前有所猜测,然而难以确认,就怕你生出误会来。”于观真轻声道,“这么说来,我果然没有猜错,它的确是一块鳞片,是蛟的?”
“是冰蛟。”未东明叹了口气,声音倏然轻柔起来,“而且这片是逆鳞。”
于观真脑海中闪过赤霞女恹恹的模样,心猛然一提,推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是赤霞女?”
“当然不是。”未东明被这个猜测冒犯到了,露出愠怒的神色来,“这怎么会是赤霞的逆鳞!是她的同族!”
这才叫于观真松了口气,他的目光在鳞片跟未东明的脸上来回转动,缓缓叹息道:“既你明知逆鳞并非是赤霞女之物,又为何突然对我动手?”
未东明忽然放声狂笑起来,他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只能用手抚着胸口,看于观真的眼神非常怪异:“你问我为何要动手?”
“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竟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未东明呼吸粗重,冷冷道,“你忘了之前问了我什么吗?”
于观真反唇相讥道:“看来这次轮到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你当真不知道水底有什么?”未东明看起来对于观真仍是有些将信将疑的,默然许久后终于开口,“水底有座在移动的地宫。”
“在移动的地宫?”于观真不解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尘艳郎在这里修的棺材,很可能是为了江水底下藏着的地宫。”未东明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而这座地宫就是这条水脉的活泉眼,根本无法靠近,尘艳郎来白下城所修的恐怕是地宫的入口,所以才会有时间,这不是机关,是泉眼在流动。”
于观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他低声道:“泉眼与这鳞片有关系?”
“活着的泉眼,你说呢。”未东明冷冷道,“地宫年久,不是当世之物,尘艳郎一定很早就发现了此处,只是十余年前才尝试成功……他骗我去试一试冰蛟能否克制火血,是为了杀我。”
“所以你才会以为我是尘艳郎。”于观真觉得嗓子有点干哑,“你以为我是故意提醒你这件事?尤其是我在神女指上问你那句话。”
未东明轻笑出声:“不错,若是尘艳郎,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于观真蹙眉道:“什么意思?”
“咳€€€€”未东明正要说话,忽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地上顿时冒出一缕青烟,他用手掩住嘴唇,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见着于观真要上前来,立刻厉声喝道,“走开!”
于观真只好收回脚步,看着他咳得厉害,不似作伪,心下疑窦顿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险些被卷到泉眼里去了。”未东明连连又咳嗽了数声,听得人嗓子都痒起来,缓缓道,“我今日是受了伤,可不是技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