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还计较这个。”于观真又好气又好笑,他今日才真知晓未东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间有几分脊背发寒,想到那些无辜受累的渔夫船客,对眼前人生不出什么同情,口吻不觉冷淡下来。
“咳€€€€”看来泉眼的确给未东明留了不轻的伤势,他咳得异常痛苦,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做尘艳郎的朋友总会有别样的待遇,我要是好手好脚地死,他恐怕半夜都得醒过来,懊恼让我死得太简单了。”
于观真讽刺道:“怎么,难不成他这个朋友好到能别无所求将你从剑阁救出来,就为了了断你?”
“要是救我,他未必会这么做。”未东明笑道,“可要是为了杀我,他一定会这么做。”
未东明看上去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紧紧抓着衣服,深呼吸了两口,很是凄厉地笑起来:“杀人有什么意思,一瞬间死人就再感觉不到痛苦。诛心才快活,让一个人的心彻底死了,他的人离死自然就不会太远了。”
“更何况,他当年巧布迷局,轻而易举玩弄我跟赤霞于鼓掌之中,不让我知道前因后果再死,他怎能甘心。”
“你以为……我就是尘艳郎,是故意让你看出破绽?故意让你以为我是另一个人?”于观真复杂道,“故意让你自掘坟墓。”
“咳,尘艳郎没有做过,未必不会做。”未东明低声道,“我为人向来自负,只信任自己双眼,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信,偏要我自己发现,我发现地宫时,就知晓自己是踩进了第一个陷阱。”
不是陷阱。
于观真一时无言,他听得出来未东明明实际上心理还是把自己当做尘艳郎在提防。
“我们二人虽是朋友,但交涉不多,我既将你当做旁人,定然会想利用你的身份,好得知如今火血是否有破解之法。”未东明这次干脆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把尘艳郎这个身份戳在于观真的身上,冷笑起来,“那么我定会来到白下城寻找阿绮,毕竟阿绮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
于观真心头一沉:“然后呢?”
“你不是问我,与赤霞相遇是否与你有关吗?”未东明缓缓道,“你制作阿绮之后,对我说冰蛟得天独厚,或能缓解我的火血,制出更好的傀儡,因此要我去与赤霞结交一番。”
“其实他早就知道。”于观真心念电转,梳理了下现有的证据,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其实早已经用地宫里的冰蛟做过尝试了,甚至阿绮能成为火血傀儡,并非是她的意志力超群,而是尘艳郎的尝试成功了。”
未东明与赤霞女之间是尘艳郎在故意推动。
冰蛟能缓和火血,知道这一点的尘艳郎早就知道未东明会对赤霞女心生好感,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若未东明强迫赤霞女,赤霞女定会杀死未东明;要是未东明杀死赤霞女,必然能令崔嵬痛苦万分€€€€且崔嵬一定会杀了未东明。
哪怕两人两情相悦,脾性心性不同,迟早会反目成仇;即便是未东明当真扭转性子,愿意为赤霞女回头是岸,尘艳郎只需在恰当的时机让赤霞女知道未东明是带着目的接近,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忍耐。
呵,不管是什么结果,对尘艳郎来讲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咳咳,不错。”未东明冷淡道,“只要我找到证据,发现地宫,就能立刻明白这十年困囚并非是咎由自取,而是尘艳郎一手安排引导,将我玩弄于鼓掌。”
原来如此。
于观真倏然心寒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倘若自己真的是尘艳郎,此刻必然玩味地在旁欣赏着知晓真相的未东明被愚弄后的怒火。
然后一击毙命。
看着这个男人在不甘、愤怒、痛苦、绝望之中死去,死在他自己的自负自信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在发现地宫跟活泉眼之后,未东明就已经反应过来当初的事情有问题了,而于观真恰好今天又做了两件敏感的事,一是问起他当初与赤霞结识的缘由,二是藏起了冰蛟的逆鳞,这两样在知晓前尘旧事的未东明眼中简直犹如示威。
难怪未东明会怀疑他是尘艳郎。
“我不知道你留了多少底牌,倘若你真是尘艳郎,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未东明幽幽道,“我本想在水里先杀你,可转念一想,你要是当真不是,我岂不是杀错了人。”
于观真想到船只的事,不快道:“你也会怕杀错人?”
“不在意的人不怕。”未东明咳嗽道,“可你算得上是我的朋友,若无必要,我不想你死。”
于观真顿感到一阵荒谬,虚荣与恶寒感同时涌上心头:“你……”
“我的真情很少,不如你们泛滥。”未东明平淡道,“省下你的说教,倘若你我的解释都已足够,今日收获已算颇丰,回城主府吧。”
于观真只好上前将他拽拉起来,却见未东明微微躬着身体,看起来痛苦万分的模样,不由得稍稍放轻力道,问道:“你还好吗?”
未东明低垂着头,倏然笑起来,他一下子不咳了,抬起脸来时血色充盈,再无半分衰弱,显然方才的伤势是有意伪装:“看来你真的不是尘艳郎,否则我刚刚那般可悲的模样,你一定会动手。”
“……”于观真一时无言,才知未东明直至方才都在故意试探,片刻后幽幽道,“也许是我觉得你这个模样还不够悲惨。”
未东明:“……你这玩笑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第165章
“莫仙长是特意在此等妾身吗?”
越盈缺自灵堂之中走出,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她用手绢擦拭了下噙着泪的眼角,见着莫离愁转过身来,盈盈欠身行礼道:“叫仙长久等了。”
而阿绮正站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
“没什么。”莫离愁摇了摇头,他远远望进灵堂里,那个男人已变成一块黑黝黝的木牌子,立在厅堂之内,各怀心思的众人哄散而去,他们还没有讨够便宜,今日来哭了一场,想来明日还是要来的,“反正也没有等多久。”
这让莫离愁想起被灭门后的前几日,废墟里空空荡荡,只有烟尘与他,后几天才来了许多亲戚。
只是那时候,那些人已经连哭都懒得哭一场了,只是想找些死人带不走的东西。
其实越盈缺说的没错,泪水无济于事,再悲伤,再痛苦,都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转过来,也无法报仇,更无法保护自己。
如果没有阿绮,只怕原本在灵堂里流泪的人顷刻间就会收拾起泪水,将这个女人撕成碎片,又或是连同她本人都成为被瓜分的礼物。
越盈缺笑了笑,只当这是客气话,她知晓莫离愁可以不在意,然而她却不能真的不在意。
“外头风大,不便说话,请仙长随我来。”越盈缺转身步入曲折长廊,接过侍女手中提灯,在前头为莫离愁引路,“城中都是些粗人,说话时嗓音难免大了些,要是何处惊扰莫仙长,还望给妾身一个面子,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莫离愁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城主之死还没有结束,外头就闹了水难,百姓想要个说法,当然只能来城主府,更别说还是莫离愁带着这些人来的。
权力之争向来是僧多粥少,城主死得太过迅速而离奇,叫原本还算稳定的局势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这对有些人来讲是危机,对有些人来讲却是机遇。在下面的想要往上爬,已经在上面的则想要得到城主这个位置,从幕后转到台前的越盈缺自然不可避免的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是女人,没有子嗣,更没有官位,若不是阿绮在身后撑腰,恐怕掌控着权力的男人们只允许她在灵堂里无声垂泪。
只有掌控着力量时,越盈缺的才华、地位才有用处。
不过今日的水难又给了越盈缺一个沉重的打击,方才在灵堂之中,就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越盈缺:从来只听过男人当家,哪有女人管事的道理,说不准这水难就是女人当家招来的,再这么下去,指不定什么天灾人祸都能出来。
他们不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的水难,只需要一个攻击越盈缺的理由。
莫离愁随着越盈缺进入待客的庭院坐下,里头已准备好了茶水点心,他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剑,却想起来那把剑早已被赤霞女扭断。
没有剑后,莫离愁苦笑起来,我反倒真正保护了许多人,挽回了许多性命。”
“为什么不杀了那个人。”莫离愁恍惚片刻,看着越盈缺奉茶到自己手中,他揭开茶盖,感受热气扑面而来,怔怔道,“杀他对你来讲,应当是易如反掌。”
越盈缺哑然失笑:“杀?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杀了一个就会有两个,到时候谁来为妾身做事?如今城中正乱,这些人虽是野心勃勃,但并非毫无长处。那些话固然是不中听,可最重要的还是妾身的态度,倘若妾身畏了,怯了,杀他们有何必要;倘若妾身不畏怯,这不过一句空话。”
“更何况妾身也想知道,他们到底分作几派,结党营私之人又到底有多少,一个两个永远死不绝,倒不如一网打尽。”越盈缺不紧不慢地吹散热气,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对这些人而言,失去权力,比死更痛苦。”
莫离愁对这些权力争夺之事可谓一无所知,换做叶培风指不定还能跟越盈缺说上几句,他木木地应了两声,就没有说话了。
越盈缺察言观色,看得出来莫离愁不善言辞,为了避免冷场,又很快站起身来行礼道:“对了,今日倒是全仰仗莫仙长与尊上将那些百姓救回,妾身这里且代他们先谢过了。”
莫离愁摇了摇头,知自己此行大概是给越盈缺添了麻烦,一时间略有些扭捏:“没有什么,是师尊的命令罢了。”
“百姓们很感谢莫仙长的救命之恩。”越盈缺回身坐下,掩唇轻笑起来,“妾身这儿收了不少水产金银,都是他们留下来给仙长的。”
“你还给他们吧。”莫离愁犹豫片刻,又道:“我看这些人好像很信任城主府。”
越盈缺道:“俗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倘若出了事只能自认倒霉,那还要官家来做什么。往日在白下城附近翻了船,城主必要调动人手去捕捞,此乃法令。只是此次莫仙长与尊上在旁,省了这麻烦,百姓们此番前来倒不是为了捕捞落水之人,而是想给莫仙长请功。”
“法令。”莫离愁低声道,“呵,这世间原来还有王法一说吗?”
越盈缺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得他不快了,暂且小心道:“自然如此,法令公正无私,善者当奖,恶者当罚,受难者当施以援手。只是凡人之力有限,总有难以顾及之处,可如莫仙长这般超脱世外,仍选择救下那些老弱无辜,不正应公理正义。”
“公理正义……”莫离愁冷笑起来,将这话反复琢磨了数次,反问道,“你觉得,王法之外,也存在公理正义?”
那为什么我报灭门之仇,却为世不容。
我将那人全家灭门,仍觉自己一样令人作呕。
“圣人制定法度,衡量规矩,可王法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的。”越盈缺失笑道,“妾身在白下城多年,见过许多人,遇到过许多事,王法难全之处数不胜数,尚需要官员小心斟酌考量。然而官员之中,既有肝脑涂地,兢兢业业之流,同样也见尸位素餐,贪图安逸之辈。若无法可依,百姓自然只能凭心中公理正义。”
“也许对莫仙长而言,妾身身居高位,说出此话是虚伪至极,然而依妾身来看,若公理正义更在王法之上,法未必不能改。”
莫离愁忽道:“就好像没有女子做官,未必女子就不能做官一样吗?”
越盈缺嫣然一笑:“正是如此,那些男人敢那般讽刺妾身,正因王法犯了错,令他们以为这世间只有男人才可天经地义地操控权力,以为只有做男人的妻子才是女人最高的荣耀。然而天地阴阳,既都是人,男人该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你……”
莫离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女人,然而此刻仍为她的野心,她的高傲,甚至于她的思想所折服。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话?”
越盈缺俏皮地眨了眨眼,她天姿妩媚,做这般可爱甜美的动作也显动人,叫莫离愁双颊微微泛红。
“也许是因为莫仙长心性纯净,绝不会笑话妾身。”
见莫离愁立刻变了神色,越盈缺这才转口:“妾身说笑的,莫要当真。”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越盈缺望着碟子里精致的糕点,“……妾身看得出来,莫仙长是重情重义之人,护送百姓来此,又长留多时,是担忧城主府内诸事繁杂,不愿理会他们,有意为百姓撑腰。因此妾身剖白心迹,是想让仙长放心,妾身并非当真冷酷无情之人。”
莫离愁偏开头道:“我并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心,只是他们很吵,我嫌麻烦罢了。”
越盈缺已摸透他的脾气,微微一笑,倒没有再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莫离愁放下茶杯,缓慢道,“你们都很相似,一样聪明,一样美丽,也一样……都很有主见。“
“不知是何人?”
“剑阁赤霞女。”莫离愁看了看越盈缺,很快又道,“只是你们俩,也完全不一样。”
还没等越盈缺品味出这句话的意思,莫离愁已经起身:“你放心,我算不上很聪明,不过我认识一个聪明的人,他是我的二师兄,也喜欢这样说话。我听得出来你想说什么,你怕我会因为一时好恶找你的麻烦,你放心好了,我不是这样的人,这次的水难……是……确实是意外。”
越盈缺这才站起身来,苦笑着看向莫离愁的背影,青年已经遥遥而去,她低声道:“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另一头于观真跟未东明才从江边回来,才回到客房的小院里,就看见莫离愁正寂寞如雪地坐在屋顶上。
未东明仰头看了看,望着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背影,纳闷道:“这小子发什么疯?难不成是生气咱们把他丢在路边,一个人偷偷在屋顶上抹眼泪?”
倒是于观真还有点良心,想起来自己下水前也没打半个招呼,把好几船人都丢给了莫离愁这个间歇性失语患者处理。虽说莫离愁最近正在洗心革面准备转职做好人,但是毕竟业务还不熟练,能干出把背叛当做礼物送给朋友这种事来,很难说他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我去看看。”
第166章
于观真并没能真的上去,有个人走在了他前面。
是崔嵬。
这让于观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网络上的一句话来:如果你不管孩子,就会有其他人来管。
不过要说谈心跟引人向善这种事,崔嵬属于老手,经验铁定比于观真丰富许多,于是他干脆停住脚步后想了想,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如果未东明没有撒谎的话,那进入活泉眼地宫的入口,铁定就在地图上。
那片蛟鳞被未东明拿走了,显然没有打算归还,于观真疑心他是想睹物思人,虽说不是赤霞女的,但好歹品种相似。只不过尘艳郎要是真的从赤霞女身上拔逆鳞下来,恐怕未东明当时在水下就不会考虑什么朋友情谊,先砍死于观真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