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崔嵬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后,又道,“虽说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已不得而知,不过圆台之下是活水,我猜测冰蛟女应是与灵煜达成了某种交易,担忧自己死后,横公鱼会被人欺辱,因此将这枚逆鳞特意赠给横公鱼,如此一来,横公鱼一旦惹上什么麻烦,就可借逆鳞上的气息自由进入泉眼,来到地宫深处躲避。”
“这猜想倒是解释了尘艳郎当初是如何进入地宫的。”于观真摸了摸下巴,不明白道,“可是这样就有一点说不通,逆鳞要是钥匙的话,尘艳郎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造一座域,直接拿着鳞片进入地宫不就够了。”
崔嵬淡淡道:“地宫一直在顺水而行,横公鱼虽心智犹如幼儿,但极为敏锐,能追随主人的气息前往千里万里,尘艳郎却没这样的本事。”
于观真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了。”
这个问题一旦想通,整件事就完全连起来了,尘艳郎当初很可能是发现了横公鱼之后,进而找到了地宫,然后拔下了横公鱼身上的逆鳞直接把整座地宫当成了自己的小型实验室。
“难怪那条横公鱼一直盘踞在木屋上。”于观真想到了那日面目丑陋的横公鱼围着他们两人打转的场景,一时间百感交集,“它被尘艳郎拔走了蛟女的逆鳞,再无法进入地宫,而域与地宫相连,它嗅闻到主人的气息,自然被吸引来,心甘情愿地做这个守卫者。”
崔嵬“嗯”了一声。
于观真又道:“不过我看这鳞片似乎跟它身上的大不相同?难道活了几千年的横公鱼鳞片会变不成?”
“并非如此。”崔嵬摇摇头道,“那只横公鱼的模样很像是苗疆的蛊兽,想来是吞吃了许多蛊物,才变作那个模样的。”
而这蛊物从何而来,自然不必多说。
于观真低声道:“倒也可怜。”
崔嵬此时仍是目不能视,只好摸索着来碰于观真的手,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宽慰一番,又听于观真说道:“其实想想倒也还好,遇到尘艳郎不死也要脱层皮,若是逆鳞仍在横公鱼身上,只怕现在早就化为鱼骨了。”
“你想得倒开。”崔嵬微微一笑。
于观真这时转过头来,正对上崔嵬茫然的翠绿双瞳,顿时感觉到心酸无比,他自己顶着双六七百度的近视眼都觉得心慌意乱,可好歹还算有个雾蒙蒙的世界,崔嵬骤然失明,还被丢下殿后,不知道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处,于观真很想说出口来,却又觉得矫情别扭,是他要崔嵬陪自己来,也是他默许崔嵬去打这个头阵,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早能预料到的情况。
此时自责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准还要让崔嵬反过来安慰他,于观真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说回正事:“可惜了,红鳞虽叫我们知道了尘艳郎为何能找到地宫,但也只有这点线索了。”
“不。”崔嵬摇摇头,缓声道,“这红鳞是以异法留存在蛟女身上,犹如天生天长的肉鳞,我之前观那横公鱼生有女人面容,与蛟女颇为相似,应是被逆鳞影响,想来横公鱼身上那片逆鳞亦是如此。”
于观真对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认知全部来自于方大夫跟大巫祝还有尘艳郎,于是迷惑道:“这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如今自然不算为难,然而此法是在数千年之前。”
于观真心下一琢磨,顿时回过味来,现代开颅手术不算稀奇,可古时候风寒都能死人,时代在进步这句话也适合这里。
“试想蛟龙逆鳞连接于横公鱼身上,合为一体而不受损是何等不易,当世时只有天玄门的一门秘术能做到此事。”崔嵬咳嗽了两声,又道,“不过那秘术有违天和,一旦发动,必然折损寿命修为,解法虽是简单,但如今只怕天玄门弟子也少知了。尘艳郎既能从横公鱼身上完好无缺地取下逆鳞,必定进过天玄门书阁。”
“这么说来,你也进过?”
“嗯。”崔嵬没有多说,“我幼时进去过。”
于观真吸了口冷气,只觉得一阵牙酸:“按照你这么说来,天玄门恐怕与尘艳郎做过交易,可是我瞧他们之前来剑阁时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更何况尘艳郎能跟天玄门做什么交易……”
他这会儿一抬头,正好看见了石刻上威风凛凛的灵煜,一下子回过味来了:“……是灵煜!”
按照未东明跟崔嵬当时的反应,灵煜大概是修仙界里教科书上的英雄人物,他虽是为了苍生杀死一条无辜的冰蛟,但很难说这件事被揭露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灵煜的行为与后辛其实很相似,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只是后辛的后代里出了个见鬼的大巫祝,折磨报复得她够呛;然而灵煜跟冰蛟都死去多年,被尘艳郎当做筹码跟天玄门进行交易。
如此一想,天玄门会受尘艳郎要挟倒是不足为奇,难怪长宁子总是有几分和事老的意思在。
亏于观真还以为长宁子是脾气好。
“应当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崔嵬靠在于观真的肩头又咳嗽了两声,他离得太近,毒雾吸入太多,一时间灵力运转也难消除,“此事已千年之久,更何况所有记录都不曾明说,倘若只是我们所见种种,长宁子不至于妥协,不过这与我们无关,也不必太过在意。”
于观真听他咳嗽不止,忧心道:“你如何?”
“没事。”崔嵬摇摇头,“歇息片刻就好。”
于观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搂着他静静等着毒素消退。
尘艳郎虽没在这座地宫里留下更多信息,但是好在他们从横公鱼跟冰蛟女的身上得到了一个新的线索。
之前在剑阁的时候,于观真就因为三宗的事恶补过相关的知识,天玄门某种意义上算是修仙博物馆,数千年来的记载跟古籍都留存在天玄门的藏书阁里,其地位好比少林寺的藏经阁,只不过没有易筋经这种传世绝学。
千年之前的许多术法要么已经被完善成更好的术法,要么就是因为无用而被放弃,甚至于就连天玄门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浩如烟海的藏书阁里到底有多少书,又有多少记录。
不过也有类似于横公鱼这种特别的秘法,尘艳郎既能进入天玄门,绝不会轻易空手而归,更不会甘心就回个本。
那么他在天玄门所查阅的资料里,很有可能就有相关的线索。
不过按照此人的创造力,很难说他会不会魔改某些秘术,于观真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又不想自己的麻烦让崔嵬同样陷入困境,忙道:“你我算是有个结果,可惜未东明想找的东西算是找不到了。”
“嗯?”崔嵬不解道,“他想找什么?”
“他说尘艳郎这位好朋友一定会找到让他死的办法。”于观真故意用揶揄的语气玩笑道,“既然尘艳郎发觉冰蛟能化解火血,那么想来最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只可惜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
崔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空茫茫的翠瞳眨动片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说完了话,气氛又再度沉默下来,于观真觉得这种安静有点可怕,想了想,又开口问道:“你之前说,那蛟女的玉床上有幻阵,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自己要斩杀的怪物,皆长着至亲至爱的面容。”
是成为了尸的谢长源?
不,不对。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一瞬间掠过当初小石村的事,很快又反应过来,沉声道:“尘艳郎?”
崔嵬没有说话。
“不会的。”誓言是遥不可及之物,并非是人想遵守就能遵守的,然而于观真还是一遍遍地许诺着,“我不会让你再经历那种事的。”
崔嵬觉他可爱,虽知未来扑朔迷离,难定结论,但仍点了点头以示信任。
于观真看着他,怎么也瞧不够,自己一时情热同他表白心迹,之后却又忙于尘艳郎的事,将人撇在一边,甚至不惜救出未东明,给了崔嵬一记重重的耳光。没想到崔嵬追来白下城后,非但没有上来弄死他这个“渣男”,还尽心尽力地帮了忙。
倘若他今生对尘艳郎能生出半分感激,大概全是因为这人让自己遇到了崔嵬。
第175章
两人在石刻之下休息了一阵,于观真的眼睛渐渐复明。
这地宫看似无害,实则危险异常,之前虽运气不错没踩到什么雷区,但难保会不会霉运来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尘艳郎手段毒辣,未东明一个人落单实在不稳妥。
一来于观真担心他会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二来总不能真让未东明死在这里。
于观真的眼睛好得最快,本想起身去做正事,转头看见崔嵬闭着眼睛枕在自己肩头,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心下顿时一软,就试探着问道:“你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会儿,不然先枕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
“不要紧。”崔嵬闻言反倒直起身来,他此刻已能模模糊糊看到些东西了,摇摇头道,“我不太放心未东明,走吧,去找他。”
这虽是于观真的打算,但他却听不得这话从崔嵬口中说出,见着崔嵬脚步仍有些踉跄,当即止住脚步,顽固道:“你之前留在里头殿后,一定受了伤,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可我不准你勉强自己,我先将你送出去。”
“你不放心我,难道我便放心你么?”
崔嵬离蛊巢太近,又中了幻阵,的确中了火蛾蛊几招,然而要他一人离开,却也是万万不能。
此地不宜久留,于观真明白,崔嵬同样明白。
于观真也不扭捏,权衡片刻就做下决定,说道:“既是如此,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你千万别逞强等我,最好自己先走,尘艳郎这人将自己都当做药人来喂,倘若到时候真有个万一,我活下来的几率也远胜过受伤的你。”
“反正我都受伤了。”崔嵬只是微微一笑,“倒不如保一个你,好好将我带出去。”
于观真怒视他道:“我在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在说认真的。”
两人话音才落,就听未东明的怒吼声从远到近:“你们两人到底想不想来找我,再打情骂俏下去,干脆给我来收尸算了!”
于观真猛然转头,只见一道赤影狂奔而来,正是面目狰狞的未东明,他身后还有一团氤氲幻影,待到逼近才发觉是个虚影。
这虚影衣着古朴飘逸,身法轻盈翩然,一柄长剑在手,锐不可当,未东明离毒雾最远,因此失明得较晚,只是他当时心绪激荡,反倒催动毒性,以致此时还未彻底恢复,逃跑起来全凭记忆,难免有些跌跌撞撞,身上已然带伤见血,衣物被血液一淌,当即化为飞灰消散。
于观真眼疾手快,见虚影一剑刺来,一把将未东明拽过,还忍不住吐槽他一句:“伤风败俗。”
未东明气喘吁吁,还不忘跟他说个来回,拱手提醒道:“多谢,好在于大道友并非见色忘义之徒。”
这话提醒了于观真,方才自己身后就是崔嵬,他们二人避开虚影的攻击路线,那就是€€€€崔嵬?!
崔嵬视线尚还模糊,难以分清虚影是否未东明的残影,行动上就慢了一拍,直到虚影一剑刺向胸膛,他才提刀回挡,两兵交击,却并无任何声响,只剩下满地尘埃被剑气激荡,几枚夜明珠轰然破碎,化作一地碎光。
虚影似有若无,每到逼近才叫崔嵬觉察,他连退数步,挡了十余招,略见拙力。
未东明虎口逃生,不由得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更多话,就选择远远避开战局先缓过气,于观真瞥了他一眼,见人大概死不了,当即跃入战场道:“这虚影颇为强横,你眼睛不便,将藏锋刀给我。”
两人难得默契,身叠身,双手交接过藏锋刀,崔嵬退出虚影攻击范围,只睁着模模糊糊的眼睛仔细观察虚影的剑招走向。
于观真接下虚影一招重击,只觉得双臂发麻,虎口剧痛,不由得脸色慎重起来,心中暗骂:什么乌鸦嘴,未东明果然落单就出事!要是他等会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他剁碎了丢在这大江里喂鱼。
虚影剑招急如风雷,招招致命,却有个明显的缺点,他似是只会一套剑法,并无更多应对的反应。于观真起初还有些左支右绌,可挡下数十招后,发觉剑招落处颇为熟悉,甚至偶尔能预判对方的招式落处,躲避得就稍稍轻松起来了。
虚影并非实体,于观真有几次砍中他的胳膊与长剑,都犹如切入空气,并无用处,又随剑使出法术,可无论是冰封火烧,全不见效。
于观真此刻虽能躲过剑招,甚至能回击一二,但毕竟体力有限,这虚影越战越勇,他却要眼看着几近力竭,当即破口大骂道:“未东明!你是属扫把星转世的不成!我们俩在大殿里老鼠都不见一只,你倒好,直接招了个鬼影过来。我要是今日真死在这里,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未东明自认理亏,没有接茬,喘完气后灰溜溜地说道:“我与它动过几次手,不见半点消耗,还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崔嵬,你们名门正派有什么记录没有?”
“此乃蜃影之术,古人认定蜃可记录过往种种,吐气成形,灵煜曾与一只蜃妖结识,之后自创出一门留影之法,天玄门常以此来记录术法。”崔嵬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下了定论,“我虽看不清面貌,但此人定是灵煜无疑,他所使的招数乃是天玄门入门弟子所学的一套剑法。”
“那有什么方法破招吗?!”
虚影不知疲惫,又无实体,不能断去兵刃阻碍攻击,也没办法叫他受伤延缓行动,反倒比真实存在的敌手更凶险上数倍。
崔嵬言简意赅:“没有,天玄门的蜃影只能留存于石壁或晶石玉简之内,我从未见过如此行动自如的虚影。”
于观真削去虚影半身,在凝结之时掠过身侧,牵起崔嵬的手道:“不管如何,我们先走,这虚影无实无感,再拖下去非活生生耗死我们不可。再说这地宫在江水之下,要是不慎用错什么招数导致地宫坍陷,咱们跟那蛟女今日都得一道同眠江底了,端午可没人会扔粽子来纪念咱们。”
说话时间,虚影已回身追来,正挡住入口的甬道,于观真只得带着崔嵬往回奔去,未东明颇为自觉,听着风声跟在他们后头。
“未东明,里头没有更多的鬼东西了吧!”于观真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方才酣战一场,这会儿又一边奔跑一边询问,险些有些上不来气。
未东明眼睛不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避免跟丢或是撞到石头,喘息也颇为急促:“你以为这是在买菜吗?还是我们三个是什么无名小卒!这样的虚影能造出一个来都是造化了,你还想要更多?美得你。”
崔嵬在三人之中最为稳定,一来于观真将他牵得牢牢的,二来借着观察的机会休息片刻,耐心问道:“你是何处发觉这虚影的?”
“嘿,这话说起来,就不得不提我与尘艳郎的冤孽过往了。”情势焦急如此,未东明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道,“之前咱们走过地宫,你们都不曾发现,可我看见偏殿有处石墙似是特意封上,料定是尘艳郎所做的手脚,刚刚就偷偷去查探了一番。没想到€€€€”
于观真气喘吁吁,还不忘回嘴:“没想到里面不是藏了什么宝贝,是藏了索命鬼。”
未东明尴尬一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尘艳郎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吗?”
崔嵬问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未东明大概也觉得这话欠打,忙补加一句,“我当时可是个瞎子,能看见什么?只是摸到墙壁上有些记录,似乎都是些字,这才跑来找你们回去看看。”
于观真大骂道:“你带个鬼来,还指望我信你,我再信你就是猪!”
最终三人一路狂奔,猪头于观真还是跟着未东明进入了他口中被特意封上的密室,先前路过时并未细看,这时才发觉这个地方的确略有些违和。
这座石室是将墙壁雕成蛟龙遨游云海的模样,空着的墙壁上是入口这一侧,因此进入时看到了是一座封闭的石室后,没人多心。
入口这端的石墙中心其实是一扇可活动的石门,只是贴合得毫无缝隙,谁都没瞧出来,未东明踩在地面的一块石砖上,石门顿时打开来,露出里面原本的墙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