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东明冷笑道:“看不懂字我难道看不懂画啊,倘若真是冰蛟女自愿牺牲,画上怎么会又是一场祭祀大礼,无论百姓多感激,这些修士多恭敬,都难以改变这条冰蛟是祭品的事实。凡人庸俗愚昧,活祭人牲,这些修士做着同样的事,倒画得好像是什么要成仙的大好事一样。”
这下于观真立刻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这条冰蛟是被强迫的?”
“未东明说的不错。”崔嵬这时候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才将手从墙上收回,些许灵纹就迅速从墙壁上扩散开来,“画上并非冰蛟为祭品,她是神位,不过这条冰蛟的确是被活剖取珠。”
未东明倒没什么被赞同的喜悦感,抱着手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毕方现,草枯禾焦,河渭涸大泽竭,而民无所食。煜上请水神下诛毕方,水神以身所化,以通九州。”
“当年毕方出世,数百泉眼一同干涸,修士斩杀毕方之后,人世间却仍是生灵涂炭,便以天玄门的掌门人灵煜为首擒住一条冰蛟,活剖取珠。”崔嵬平淡道,“他们向凡人撒谎冰蛟乃是水神下凡,命凡人为水神修建行宫,又禁止人间再传颂此等事迹,以免汪洋不止。”
于观真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功德,寻常妖物若得庙宇香火,修为顷刻间就可大大增长。”未东明也去碰了碰那些文字,冷笑起来,“嘿,果然有封印,冰蛟女剖珠济世,无数功德加身,她要是一口怨气未散,顷刻间旱灾就要变作水灾,这座地宫是那些修士修建来困住她的囚笼。”
未东明摇了摇头,说不出是嘲讽还是遗憾:“灵煜,啧啧啧,没想到居然是灵煜,天玄门唯一为消孽而兵解的掌门人。”
“灵煜生于乱世,当时兵戈不止,血流成河,他拜入天玄门后就一直为济世救人奔走。”崔嵬解释道,“他本是天玄门最接近仙道的掌门人,渡劫之期将临时,有两处万人坑血池汇流,尸骸成山,竟诞出两名鬼将,灵煜便舍尽一生修为兵解于血池之中,消除万鬼冤孽,形神俱灭。”
就连喜欢嘲讽的未东明这下子都没有说些什么,倒未必是他真的多么喜欢灵煜这个人,而是认知与现实产生矛盾的时候,人总是难免有些混乱。
于观真一时唏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人在大殿里四下看了看,见再没有更多信息,就往内殿继续走去,这座地宫的确不像是墓穴,于观真以前看过不少有关考古的片子,真正的宫殿跟陵寝多少还是有点区别的,而这里很明显更接近一处活人生活起居的住处,只是许多用具都已经消失在时光里了,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这座地宫并不算巨大,没有过多久,三人就来到了冰蛟的“住处”。
才走进去没有多久,三人都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气从后背窜起,内室里氤氲着淡薄的雾气,冷得简直像是进了冰窖。
整座石室不如说是水池,只有入口一条通道连接着中心处巨大的圆台,圆台上则有一方玉床,一名与壁画上打扮相同的女子正躺在上面,手中捧着颗月白色的圆珠,水雾正是在其中散发出来的,而裙摆下是长长的龙尾。
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女子的胸膛甚至还在起伏。
她似乎没有死。
第173章
这时候未东明说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他忽然开口道:“奇了,我们这一路走来,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奇怪,崔嵬一下子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来,而于观真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突然意识到打从三人踏入这座地宫之后,所曾预想过的种种可怕情况都不曾发生。
没有毒虫,没有杀招,没有机关,地宫居然维持着原貌,就好像尘艳郎千方百计阻止他人进入地宫,只是怕惊扰了这位地宫的主人一样。
按照外面的壁画跟石刻来看,眼前这个女人少说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尘艳郎没道理跟她认识,至于对她心生同情,于观真仔细想了想,觉得就连自己这种远高出坏人道德水准的人都暂时没有什么想法,按照正常逻辑来讲,尘艳郎基本上也不太可能是为了这条冰蛟做了这一切。
尤其考虑到尘艳郎还拿人家做过实验,更合理的可能性是所有的杀招大概都藏在眼前这具……这个女人身上。
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尘艳郎来此又到底做了什么……
于观真已经明白现在的局面了,之前他们走错过地宫的道路,其他地方几乎什么都没有,大多物品也都已经腐烂消失了,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位千年之前的冰蛟女:“恐怕我们想要的答案都在眼前这位水神大人身上了。”
这时候崔嵬忽然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将藏锋刀给我。”
于观真立刻抓下脖子上的黑珍珠递给了崔嵬,正要松手时,又不放心道:“我跟你一同过去。”
未东明其实也有些担忧冰蛟有什么问题,见于观真上前找死,故意冷嘲热讽道:“去去去,都去,最好一块儿包了饺子,看上赤霞的份上,我会帮你们这对亡命鸳鸯收尸的,不过还得尘艳郎留的机关是不是真能让你们俩剩下尸体,实在不行我勉强捡点肉末也算仁至义尽。”
还没等于观真想出什么话来,就听崔嵬淡淡道:“你在此看顾,一来好有个应变,二来也免叫未东明做什么手脚。”
他说服人总是很有一套,于观真只好松手,倒是未东明吃狗粮还要被怀疑,脸色一下子就不太好看起来:“会不会说话,这时候不说三人同心,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离间我们俩吧。”
于观真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跟焦虑,想借着话题转一下注意力,于是在旁给他搭茬,冷笑了下:“得了,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下来而不是两个人下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的,好意思说什么离间。
未东明这下没话说了,悻悻道:“分明是你们俩心存偏见。”
崔嵬很轻地笑了一下,手中化出藏锋刀,慢慢走上前去。
其实三人之中崔嵬的确最适合打头阵,一来他修为最高,真有什么问题反应也快;二来他对尘艳郎根本没有任何心理阴影,不至于发生什么事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不是自家的不知道心疼,眼看着未东明老神在在,于观真恨不得把他捆了丢上去换崔嵬。
冰蛟躺在玉台之上似乎只是沉沉睡着了一般,崔嵬走到她身旁,两人近在咫尺,这距离实在近得毫无必要。
只是崔嵬听见了她的声音。
其实崔嵬并不完全认得那些文字,灵煜是天玄门第三代掌门人,距离如今已有两千多年,几近上古时代,这么多年来王朝更替过无数轮回,文字更是不知变化了多少次,他只是能感觉到石壁上传来的情感。
那些凡人刻下文字与绘画时的感激与虔诚,还有灵煜的悔恨与痛苦,这些情感告知了崔嵬有关的信息。
正如同他此刻听见了冰蛟内心深处的哀鸣。
她不需要感恩,不需要悔恨,只期盼一个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崔嵬的目光终于移到了冰蛟的脸庞上,这一眼却叫他的心瞬间绷紧了起来。
玉床上沉睡的人身体掩藏在华服之下,在远处乍一看只觉得跟壁画上一模一样,直到走近才能完全看清容颜,并不是她,而是他。
是于观真。
这时玉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对上崔嵬,他微微笑了笑,这笑容令人全身发冷。
不,是尘艳郎。崔嵬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听见的哀鸣,才是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于观真。
换做任何人都会下意识转头去确定于观真的方位,崔嵬却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尘艳郎,直到那只雪白的手抬起来,衣袖滑落出一截柔腻的肌肤,顺着崔嵬的袖子如蛇一般攀了上去。
分明是同一张面貌,于观真令崔嵬动情,而尘艳郎的试探却令他反感。
尘艳郎将他往下拉扯,嗓音略带讥诮:“你敢杀我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早之前,崔嵬就已经想过了,大概是在知道于观真与尘艳郎是两个人时就已想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淡淡道:“你不该问。”
像于观真就不会问。
他不会把自己的麻烦留给另一个人。
不知为何,令崔嵬一时间悲伤起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被别人抛下是这种感觉,也才意识到这就是应九湘当年所体会到的恐惧。于观真永远不会为自己停留,他片刻不停地奔向命中注定的宿敌,等待着一个结局,而在这里面并不是一定要有崔嵬的位置。
于观真只给了崔嵬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人,由生至死,片刻未消。
这是于观真给予的,并非是崔嵬紧握在手中的,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
在崔嵬下山时,还并不是掌门的二师兄曾给过他一句叮嘱:世上总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
越求完满,越易受损,不论是人心亦或者是情意,崔嵬很早很早就已经明白这样的道理,小石村并非是他所经历过的第一处磨难,人们总是憎恨他们来得不够快,来得不够及时,甚至于力不能及之处。
偏偏他真心喜爱之人,却不要他多做任何事。
于观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嵬,见他呆呆站在冰蛟女的面前一动不动,一时间难免有点吃味,还没等他说什么,未东明反而打趣道:“我说,就算人家姑娘真的是什么天仙下凡,崔嵬也没必要这么盯着看吧。”
“胡说什么。”于观真自己心里这么想,却不愿意别人也这么说,于是瞪过去一眼,然后又道,“不然我们过去看看?”
未东明一把拽住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到玉床之上的女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膛起起伏伏,活像是个急症发作的病人,而随着她的每次吐息,手中圆珠所散发的雾气就更为浓郁,甚至开始影响两人的视线。
于观真立刻感觉不对起来:“这么久了,崔嵬怎么不说话。”
这时只听崔嵬道:“往后退!退出这座石室。”
未东明比鬼都精,声音才刚响,他就一把抓住于观真往后撤,瞬息就已经逃出石室之中,于观真这才如梦初醒,挣开未东明的手,立刻往前冲去:“崔嵬!”
“喂!”未东明立刻用另一只手擒住他,“要是崔嵬都中招,你进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于观真一时挣脱不开,当即怒道:“要是里头是赤霞女呢!”
未东明毫不客气道:“我根本就不会让她来!”
于观真一下子呆住了,比雾气更冰冷的愧疚与恐惧感一时间穿透四肢百骸,他突然意识到该站在里面的人应当是自己或者是未东明,无论如何,本来都不该是崔嵬的。
石室里传来几声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原本淡白色的雾气这时忽然渗入一点红光,且红光正在慢慢变得旺盛起来,很快就弹出个人影来,随着身影移动,石室之内的雾气迅速凝结成冰,那些闪烁的红光立刻被封冻其中,顷刻间暗了下去。
于观真几乎是全神贯注在入口处,看清了出来的人是崔嵬,立刻脱开未东明的钳制,上前张开双臂将人接住。
崔嵬本来身体紧绷,很快就放松下来,脸庞此刻血气全失,苍白得令人胆战心惊,靠在他肩上道:“走,去大殿。”
未东明大概是全部属性点都点在了敏捷上,说走就走,连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崔嵬静静聆听未东明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又启唇对于观真说道:“我看不到了。”
于观真的心一下子沉下去,然后紧紧抱着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嵬借着他支撑住身体,好像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一样,又道:“你跟未东明同样接触了毒雾,很快就会看不见,不要害怕。”
这下于观真忍不住“啊”了一下,他眨眨眼,果然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发蒙,就好像开始体验近视加深的一个快速变化,他赶紧走快了些,免得因为失明停在半路上:“毒雾?这是怎么回事?”
“冰蛟跟玉床被做了手脚。”崔嵬靠在他身上,沉闷地咳嗽了两声,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来龙去脉,“玉床上有幻阵,冰蛟已死去多年了,只是胸口被放了火蛾蛊的蛊巢,我们进入石室,火蛾蛊感热而苏醒,这才造成冰蛟还活着的假象。”
“而蛊巢乃是剧毒之物,一旦巢内的火蛾蛊感热,欲破茧而出,蛊巢就会融化,毒性混入内丹所散发的水雾之中,致人短暂失明。”
这还是个连环扣,被误以为活着的冰蛟本身就是陷阱,引诱人前去观察,一旦靠近陷入幻觉,必然会因情绪导致体温升高,火蛾蛊感到更大的热源,就会苏醒更多好融化蛊巢,蛊巢毒性混入雾中使人失明,火蛾蛊感知热源一拥而上,连跑都跑不了。
尘艳郎不知道来这里的人到底会有多大的本事,幻觉跟好奇心是唯一不论修为高低只要有欲望就会中招的陷阱。
于观真顿时感觉到一阵恶寒,快来到大殿时,他的视线已经非常模糊了,四下看了看,发现未东明并不在里头后,立刻警觉起来:“未东明不在。”
“他定是失明了,不放心我们就躲起来了。”崔嵬淡淡道,“我们去石刻那里坐一会儿。”
于观真带着他去坐下,休息许久,发觉自己眼前竟只是模模糊糊的,好似近视了六七百度,不过没有完全失去视力,心下一转,大概知道是尘艳郎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他有些忧虑地往后看了看,说道:“那些火蛾蛊会破开冰追来吗?”
崔嵬很安静地靠在于观真肩头:“不会,不过我们也无法再进去了。”
于观真苦笑了声,有些无奈道:“看来没有什么线索了。”
崔嵬摸索着于观真的手递过一片红鳞,很是平静:“未必。”
第174章
红鳞圆润美丽,握在手中微凉,颇为皎洁可爱。
“这是什么东西?”于观真顶着自己现在大概有六七百度近视的眼睛眯着凑到上头去看,左看右看也只是一块鳞片,只好疑惑地抬头询问,“看起来好像是鱼鳞。”
崔嵬缓缓道:“不错,这是横公鱼的鱼鳞。”
于观真好奇道:“横公鱼?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蛟女的咽喉处。”崔嵬转了转头,脸色稍稍严肃起来,大概是在听什么响动,很快又放松下来,循着于观真的声音‘看’过来,解释道,“在逆鳞所在的部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恐怕外面那条横公鱼的肚腹上应当同样有一片缺损。”
于观真闻言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你之前说外头那只怪鱼是横公鱼,要是这鳞片是它的,那它岂不是活了数千年之久。”
崔嵬对这事倒是颇为平淡:“瑞兽寿永,活千年万载也是寻常,不足为奇。”
也是。于观真心想: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宠物里只有乌龟能养到送人走,听说海底还有一种水母还点了返老还童跟永生不死两个属性,现实世界里尚且如此玄幻,更不要说是这个封建迷信完全是常识的世界了,一条横公鱼活个几千年有什么好稀奇的。
于观真“哎呀”了一声,明白过来:“这样就说得通了,那条横公鱼根本就不是尘艳郎布下的,而是冰蛟女的宠物,难怪它并不攻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