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是用模具才长出了人样,那么这根树藤……
于观真下意识看了看空中旋转着的琥珀,他正要起身查看,忽然听见一声非常细微的破裂声,原来是其中的一个琥珀突然坠落下来,一下子摔坠在地,流出满地的黄水来。
而在黄水中间,是颗巨型鱼卵,能看清里头的胎儿生长着一条鱼尾。
这一下子直接让于观真的头皮都炸开了,他的大脑空白了片刻,突然听见崔嵬呼喊自己的声音,立刻扭过头去看,果然封闭的树洞缝隙不知何时又再打开了,崔嵬正在往里走,还没等于观真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态,就见崔嵬脸色大变,喊道:“快过来!”
于观真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跃下台阶,往崔嵬那处跑了过去。
跑动时,于观真只听见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坠落声,他知晓一定是那几个琥珀不断掉落下来,不禁胆寒。
崔嵬一把将于观真接住后,三人总算又再重聚,未东明见他平安无事,稍稍松了口气,又恢复成往日不正经的模样,站在后头逗显然惊魂未定的于观真:“看着什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不好€€€€”才几句话的来回,崔嵬已觉察出不对,将眉头一拧,他虽才进来没有多久,但双目一扫,已将室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尘艳郎所记载的逆生之术,这聚灵阵不是为了奇花异草,是为了这几个人,灵气一阻,逆生之术也就中断了!”
崔嵬如风一般掠过于观真身侧,瞬间已来到鱼卵与那几颗即将破裂的琥珀身侧,不顾黄水腥臭,掌心灵力闪烁,圆台上顿时灵光冲天,无数咒文轰然破开所封的尘土,映照在穹顶之上,几颗琥珀却不再重新升起,反倒是慢慢破裂开来。
随着琥珀之中黄水流泻,几具尸体映入三人的眼帘。
那鱼卵内的鲛人幼体没能破出卵膜就已死去,而其余四具尸体,分别是一位鲛人少年,还有三个凡人青年,皆是赤身裸体。
奇特的是,那鲛人少年与另一个青年心口都有一道疤痕,唯他们二人神情安详,而另两人浑身无伤,却是面目惊恐。
又是对照。
于观真与崔嵬面面相觑,已经明白过来,被尘艳郎投入逆生之术的有两个活人跟两个死人,那鱼卵情况不明,很可能是活着的鲛人。
当于观真的目光扫到最后一具尸体时,突然“咦”了一声,脸色凝重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你见过?”未东明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饶是他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都有点无法适应,只能转移注意力,震惊道,“你在何处见到。”
于观真道:“就在这里。”
未东明忽感到一阵阴飕飕的冷风飘过,幽幽道:“说得好,我跟崔嵬也见到了。”
“不是。”于观真摇摇头,指向了崔嵬背后道,“我说的是它,不过它要比这具尸体要老起码二十来岁。”
未东明跟崔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树藤之中裹挟着一人,三人立刻走上前去,只见藤条又挪动出来,在那匠人的木头胳膊底下,竟还藏着三具树藤尸体。
巧合的是有三个人的面貌,与琥珀之中的尸体都能对应得上,且看得出来年长许多,而其中两条树藤看其面貌身形的轮廓,应是那两只鲛人。
“草木有灵。”崔嵬轻轻拂开那些杂乱的草木,默然许久后惆怅道,“聚灵阵令这些草木与那些人相连,于是草木便将他们最初的模样记录了下来。”
于观真默默挨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是把头抵着,希望崔嵬别那么难过。
说是心狠手辣已不足够,尘艳郎完完全全是毫无人性,就好像对他来讲众生皆为小白鼠一样。
倒是未东明没有想那么多,也许是坏人的心脏格外大一些,他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开始仔细端详着这几张脸,看了许久才道:“有点意思,这几个活着的要比死了的逆生更快,这点跟尘艳郎所写得是对应的,活人精血流通,比死人更易逆生,不过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于观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未东明,“你怎么知道?”
“逆生之术是为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未东明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他舒展了下胳膊,“按照常理来讲,我本该故意让崔嵬良心不安一下,不过我不是个为了玩乐之心忽略正事的人,还是跟你们说实话吧。这里除了我们三个,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逆生之术开始之后,这些活着的人也就全都死了。”
于观真听得心下一动,不禁抬头去看了一眼未东明,崔嵬沉声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两个死人不必废话,那活鲛与凡人不同,因而最早逆生成胎,按照手记所写,他本该早就呱呱坠地,我们来时看到的应该是一具早已破卵而出的鲛人幼崽尸体,而不是琥珀。”未东明抱着胳膊懒洋洋道,“这些所谓的活人,只有血是活着的,人其实早已死去了,即便你不打破聚灵阵,逆生之术抵达尽头,也不过是几个死胎。”
于观真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看不出来啊,未东明,你倒是真有些本事。”
未东明坦然接受,他抱着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失败的逆生之术,目光微微一暗,又道:“然而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尘艳郎已离成功不远了。”
“这又是为什么?”于观真莫名其妙道,“你不是说他失败了?”
未东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这些只是极普通的凡人跟没什么修为的鲛人,如果这里面是尘艳郎本人,乃至是我,是崔嵬呢?你们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件事一定跟天玄门有关,先不说这两只鲛人的来处,单单是外头的手记,也绝不是尘艳郎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他倒不是觉得这件事多么好笑,只是下意识对名门正派的翻车感到愉快。
而崔嵬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只因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鲛人深居南海,少与人来往,而天玄门……恰好是一个例外。
第180章
地宫里除了起死回生之术以外,并无更多的记录了。
未东明等同白来一遭,兴致倒是不坏,大概是本来死人对他来讲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脸色反倒比于观真跟崔嵬两人的要好多了。
见过那几颗琥珀死卵之后,于观真不免想起了之前曾与方觉始讨论过的一件事€€€€尘艳郎似乎正在尝试让两个魂魄共存在一个身体。
这两个实验之间很可能有共通之处,只是现在摸不着眉目,暂且按下不表。
除此之外,又是五。
如果一活一死鲛人跟一活一死人类青年是两组对照,那么还有个人到底是起什么作用?要是那具尸体是有修为的修仙弟子,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按照崔嵬所言,草木有灵,记录下了这些人来此时的面貌,为什么唯独没有这个被多余出来的人。
难道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这个想法让于观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看着那具多出来的尸体,越看越觉得诡异,甚至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早先于观真被困在这座石室里的时候,并不感觉到恐慌,他知晓崔嵬一定会千方百计进来,然而此刻重新回到队伍里,跟其他人重聚时,他却倏然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无助感。
他们如今所见种种,只不过是尘艳郎数十年来所做的冰山一角罢了。
于观真意识到,不论旅途之中有多少人陪伴,到最后,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去面对尘艳郎这个令人胆寒的男人。
之前的骄狂傲气一时尽消,于观真突生出退却之意,人可以与厉害的对手竞争,可不会傻到跟怪物去一较高低。他生出怯意,原本许多被按下的心思顿时冒出来:倘若自己这一路追出,实则是羊入虎口,岂不是自找死路;更何况尘艳郎迟早会来,不如多珍惜时间跟崔嵬待在一起。
想到崔嵬,于观真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他一眼,而崔嵬只是低垂着头,冷着脸,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这一眼顿时叫于观真打了个激灵,顷刻间冷静下来,他可以害怕畏怯,也可以鸵鸟似的等着死期来临,然而€€€€然而他答应过崔嵬,再也不会让这个人遭受两难的境遇。
倘若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寻常关系倒也罢了,于观真当日在船上不依不饶地跟崔嵬要来一个誓言,倘若他放弃了,崔嵬就只能等着幻境成真了。
于观真知道崔嵬是不会怪他的,在他们还没有关系的时候,在很早很早以前,丹凤城里再聚时,崔嵬就已经告诉过他答案了。
既令我痛不欲生,正因我甘之如饴。
于观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奔涌的恐惧,他这会儿对尘艳郎感到畏惧,连带着觉得跟尘艳郎交好的未东明都生得面目可憎起来,有心想转移注意力,就对正在拨弄草木的九幽君开口道:“看来你想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未东明不以为意,嘻嘻笑道:“又不是什么怪事,尘艳郎生性谨慎,我对此地多少算得上是知根知底,要是真能找出什么东西,那才要吃惊呢。”
“既是如此。”崔嵬忽然挑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未东明耸耸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就绝不可说是没有希望,倘若我不下来看看,怎么知道尘艳郎会不会难得失手一次,只有看完了才知道。这世上的徒劳无功那么多,难道差我一次吗?”
这话说得很不符合于观真对未东明的印象,他非常吃惊地看过去,却见未东明有些寂寥地偏开脸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本有些茫然,之后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过来。
对未东明而言,他与赤霞女之间何尝不是一场徒劳无功。
不管三人心思如何,此地到底不可久留,既已将灵煜这处看得差不了多少,就说明这次地宫之旅已经结束,还得想想怎么应付外头的虚影才是,就在于观真与未东明往外走去时,忽见崔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未东明奇道:“崔嵬,你中邪了?”
倒是于观真又折返回去,站在崔嵬的身边陪着他一道看,可仔细看来看去,还是这几具赤身裸体的尸体而已,这些人的衣服都在逆生之术之中被吐了出来,长在草木身上,看上去就跟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光溜溜的。
于观真温声问道:“怎么了?”
崔嵬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会儿,躬身将其中一具尸体抱了起来,伸手一拂,那些缠绕着的枝条顿时分开,留出个极大的空地来。他将尸体一具具抱到中间处,才脱自己的衣服,很快解得只剩下一件裤子,露出精壮上半身来,他的身量比这些尸体要高一些,衣服盖在他们身上还稍微长了小半截,勉强算有了点体面。
随着五具尸体入内,崔嵬指引着枝条合拢在一起,变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这时所有植物都已经错乱了原先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圆台上停了具巨大的树棺。
崔嵬淡淡道:“他们已死去多时,全凭聚灵之阵维持尸身不腐,我们来去在海水之中,只怕到时候如此惊动会导致尸骨残缺,反倒不好。我听说北方会将死去的亲人葬在树上,早日回归天地,望他们也可解脱。”
于观真轻轻应了一声,柔声道:“会的。”
他倒是有心想给崔嵬披一件外衫,可之前未东明被自己的血烧了衣物,正大大咧咧地套着自己那件外衣,于观真不由得暗暗瞪了未东明一眼。
未东明对无关之事不怎么在意,更没注意到同伴的怨气,只是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道:“哈,这聚灵之地也多少算是半个风水宝地,更何况还赠上这样大一个地宫,邻居还是蜃龙女,多少王侯将相欲求而不得,这几个人生前福薄,死后倒是风光。”
这话说得不中听,于观真没好气道:“你也想这么风光一下吗?”
未东明不跟他斗嘴,只道:“好了好了,入土为安的入土为安,这几个死人的体面棺材都有了,咱们能想想办法走出去了吧。”
三人这才按照原路折返,未东明行动较快,攀着玉璧挂在水精里四下扫了一圈,惊道:“哎呀,那小子不在了。”
他翻身跳下,目光在四下一扫,奇道:“这虚影还会跑不成?”
崔嵬却不如未东明这般轻松,他感到玉璧上隐隐波动,立刻发号施令道:“未东明,出去关上石门!”
虽说往日里头并不对路,但这会儿未东明却显出了十万分的默契,闻声立刻脚尖一点,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石门之外,一脚踩在了机关上,还不忘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道:“哎,可是你叫我干的,别说我不仗义!”
这一来一回极快,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于观真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只觉得腰上一轻,人已被崔嵬丢了出去,他借着石门转动的力一个旋身,轻盈落回地面,而这时虚影已从玉璧下扑下,石门也即将闭合。
而崔嵬还在玉璧之上。
于观真脸色大变,大叫起来:“未东明,不准关!”
他不管未东明听不听,立刻伸出手去卡住石门,那石门极沉,于观真用灵力强行支撑机括,勉强撑开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间,只是如此一来,机括咯咯作响不说,玉璧上跃下的虚影几乎也要扑面而至,他前对逼命剑意,后有石门万斤之力沉压,眼前顿时一黑。
好在这时崔嵬已飞身而出,脚尖轻踢在于观真腕上,灵力一泄,石门顿时重重闭合,将崔嵬直接推了出来,也将虚影关在了身后。
石门后方顿时传来两声剑鸣,簌簌落下些石粉来,好在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失了玉璧的光照,三人又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崔嵬就地翻了个身卸去石门之力,这才重新站起身来,于观真已缓过气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怒视崔嵬,气得身体直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你……”
未东明察觉不到气氛尴尬,见得以成功脱身,煞是愉快地笑道:“崔大仙人,你就不怕我跑了?”
崔嵬还在缓气,微微喘息道:“我手中还有藏锋刀,死人在哪里都是死,而活着被困在里面,便不能不说没有一线生机。”
未东明觉得这句话实在非常熟悉,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说过句差不多的,一时间心情复杂:“……我真是越来越不懂天下人对名门正派的认知了。”
还不等未东明再说几句俏皮话,只听得风声骤起,已是于观真扑身而来,只听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声嘶力竭地大吼道:“要是我不动手,难道你打算被困死在里面吗!”
自两人认识以来,未东明就没见这个有点阴险的新朋友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像团潮湿的雨云,阴冷又清醒,根本难以点燃。
而这会儿他却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几乎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崔嵬只是平静道:“我信你。”
一句话就足以让于观真哑了火,黑暗之中又再度响起了未东明幽幽的声音:“伤风败俗,有碍观瞻,令人作呕,此地不宜久留。”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未东明道:“你们挑一个吧。”
第181章
等回到城主府之后,三人才知晓他们已经在地宫里呆了三天了。
好在没有带着莫离愁一道下去,三人修为高深,早都已至辟谷,吃是习惯,不吃也不要紧,才没有被活生生饿死在地宫里,否则按照他们之前的经历,莫离愁出来后不在床上休养个七八天,脱上一层皮,大概是很难再蹦€€得起来了。
越盈缺的动作比他们所想的更快,在三人回来时,她显然已经掌控住了整座白下城,起码表面如此。
三位仙家在白下城失了踪,就算毫无瓜葛,多少面子上要有个做派,更别说里头还有一位正攥着越盈缺的官印,她叮嘱了人在江边仔细看着动静,亲自挑着灯来府外迎接三人,甚至还准备好了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