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聪明地没有问三人去做了什么,更没有在意他们的衣着打扮问题,而是贴心地准备了饭菜跟热水,妥帖到无微不至。
这让于观真很是多看了越盈缺几眼,其实他并不在意白下城到底由什么人来掌控,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这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这是崔嵬所在意的事情,于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想要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半月本来就不足够,更别提崔嵬还被于观真的事搅扰了,即便越盈缺不适合,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毛病来。
虽说事有轻重缓急,然而尘艳郎毕竟是于观真的麻烦,而不是崔嵬的麻烦,哪怕这会儿就快要变成他的麻烦了。
未东明好不容易摆脱了灰头土脸的境地,不用被逼着看两个跟自己既谈不上是仇家也算不上是朋友的人你侬我侬,当即神清气爽,大步就往回走去,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把自己玉面郎君的俊俏脸庞从死气跟灰烬里洗出来。
于观真总不能在门口摆弄他的小心思,于是也回去先沐浴一番,等到三人洗去尘埃,这才重新聚头吃饭。
结果来得最晚的还是于观真,他才进门就看见崔嵬在问莫离愁近几日城内的事情,不由得恍然大悟,感情崔嵬早就安排好了,于是欣然落座。
未东明马不停蹄地挨过来,先是嫌弃于观真磨磨唧唧来得慢,然后抱怨自己形单影只跟莫离愁说不上话,只好一个人极怨念地盯着那头排挤他的两人,还不忘挑拨一下:“真不知道到底你们俩是师徒,还是他们俩是师徒。”
“反正跟你不是师徒。”于观真轻飘飘地跟他打趣,在侍女的侍奉下洗了洗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你也就别想着有的没的了,人家孩子不喜欢你,瞧不出来吗?”
未东明不高兴道:“崔嵬一双眼珠子绿得活像头猫,有什么好看的,他哪儿比我讨喜?”
这话就让人听着不乐意了,于观真瞥他,冷笑了声:“哪儿都比你讨喜。”
地方其实并不算极大,在场的几人都极为耳聪目明,莫离愁早就听见了,好在他习惯冷着脸,只是耳朵有点发红,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几眼,见于观真没有反应,才老实地继续跟崔嵬汇报。
而崔嵬却是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的一双眼睛发绿,在烛火下微微闪烁着幽光,像狼,像玉,像两池清澈见底的冷泉。
于观真顿时愤愤不平起来,心想:“未东明怕不是瞎了眼吧,看看,这样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哪儿不讨喜啊!”
未东明大概是想起来自己跟于观真聊这事儿等同自寻死路,于是干脆举起筷子,老实闭嘴:“吃饭吧。”
其实这个时辰,莫离愁早就吃过饭了,不过他毕竟坐了下来,占了个位置,就绝不能不吃些什么,这就好比酒桌上分到了个酒杯,就不得不喝上一口是一个道理。
莫离愁盛了一碗熬得极稠浓的肉羹,默默喝了两口,他这三天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居然还没有碗里的肉肥。
于观真则是一碗鱼汤下肚,顿觉得浑身暖洋洋起来,用眼看着崔嵬吃饭,有心想说些什么,可知道崔嵬不吃完饭是绝不会开口的,于是只好食不知味地喝着鱼汤。他其实并不觉得饿,一旦进食不再是必要的需求,也就不会太过迫切。
而不明所以的未东明在旁看见了,少不得一阵恶寒,在桌底下踢了下于观真,看着对方茫然地转过来,无声说道:“收敛一点。”
于观真:“……”
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龌龊!
不过于观真还是把眼睛收了回来,今天的菜色不错,白鸡酱鸭江瑶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个不落,他只吃了几筷子就饱了,大半心思都落在崔嵬身上。
崔嵬仍然吃得很平稳,咀嚼得很细,态度端正到让人怀疑他准备上教科书,好不容易等到吃饱了,才刚让侍女们将东西撤下去,没诚想嘴还没张开,越盈缺又很快走了进来。
虽说对丈夫的死并没有表露出多大的悲恸之情,但越盈缺仍然保持着妇人新寡的装扮,她到底与逍遥自在的阿灵不同,不能想重新做回当年那个少女,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不过于观真依旧注意到越盈缺已与之前大有不同,智慧曾令她在死亡面前临危不乱,而此刻权力又赋予了她在气度上的雍容。
无论如何,看越盈缺的模样,对自己得到甚至永远掌控住权力是有极度的自信。
越盈缺先是坐下寒暄了些废话,绕来绕去半晌才打算进入主题,崔嵬显然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他侧过身来,端着一盏茶,看着越盈缺缓缓道:“你做得很好。”
越盈缺闻言嫣然一笑,听出崔嵬的言下之意,她微微抿唇,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与语气,免得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好半晌才稳定住情绪道:“多谢崔仙长。”
崔嵬摇摇头道:“今朝你能将城主之位取而代之,与我并无干系,全是你一己之功。”
这话倒是没说假,阿绮的确是一个忠心的活傀儡,然而崔嵬既在暗处观察,越盈缺便不可能做出蛮力镇压的事,阿绮无非是保她不死罢了。越盈缺能在数日之中梳理稳定住白下城的各方势力,又没让白下城闹出大乱子来,她的能力确实足够坐这个城主之位。
这些事,越盈缺当然是知道的,她的手此刻捧起酒盏,之前握过尖刀,再往前些淌过湿漉漉的腥臭人血。
这双多情曼妙的手,这双柔若无骨的手,可弹拨琴弦,撩动人心,也能够执掌权柄,令人胆丧。
越盈缺很明白,也很骄傲,只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在这几人面前,她仍如同一只羔羊,除了合作低头,别无他法。
“妾身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物相赠。”越盈缺是个很识相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事,她都会做足人情与体面,官位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会办得更体面,“前不久妾身怕触景生情,想将旧物翻找出来另外搁置,没诚想找到了一封信,也许对仙长所寻会有些帮助。”
未东明对越盈缺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胆气,当初那么紧要的关头,越盈缺居然还藏了一封私信,他惯来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被愚弄一次也就罢了,被愚弄了两次就有些不爽快了,顿时阴阳怪气起来:“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城主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自苦,不知道还有多少触景伤情的旧物,可千万不要过于耗损心力,免得我等当真有事来找城主大人时,城主大人却已香消玉殒了。”
越盈缺轻轻叹了口气,倒好似真的很伤怀的模样,然后才镇定答道:“多谢仙长关心,那些旧物都已清理完了。”
这些话其实对听得懂的人来讲颇为清楚,未东明暗示越盈缺别再藏私,免得断送性命,而越盈缺也颇为光棍,直说这封信就是最后一样了。
可对听不懂的人而言好似打哑谜似的,比如莫离愁就有点发懵,左看右看,愣是没有听明白。
于观真对这种耍心眼的事已经不大计较了,只淡淡道:“如此甚好,信拿来给我看。”
未东明心情不痛快,有心想讥笑越盈缺,仔细一想,崔嵬许了她官位,她却是送礼给于观真,显然是心如明镜,自己要是贸然开口,少不得要将这两人拖下水,到时候双拳难敌四手,被打一顿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只能又把嘴闭上了。
越盈缺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上,入手时还带着暖意跟馨香,纵然于观真心无杂念,接过手来时仍感觉头皮发麻,甚至下意识感到如芒在刺,觉得崔嵬的一双翠瞳犀利了起来,不敢迟疑,立刻拆信观瞧。
而此地也没有越盈缺什么事,她当即告辞,免得知道些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等于观真仔细看完,才发觉€€€€他看不懂,唯一认得出来的是尘艳郎的一方小红印,刻着“缥缈”二字。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不知所谓,起码于观真看得出来这上面写的是苗疆文字,不由道:“奇怪……”
未东明靠在桌子上问他:“怎么,写了什么?”
于观真绷紧了脸,严肃道:“姓白的是个苗人。”
“啊?”未东明莫名其妙,“怎么,尘艳郎这是帮官府做事,给写了封路引?”
万能却找不到机会施展的崔嵬:“……………………”
第182章
苗文当然不可能是写给中原人看的。
白城主居然是苗疆之人,这让于观真多少有些匪夷所思,此时不比往后,就算苗疆与中原有小范围的人开始通婚,却也没有当到城主这个地步的。
正在喝着肉羹的莫离愁闻言已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未东明为什么当着于观真的面说尘艳郎三字,就好像师父有两个人似的,孩子再傻也不能这么骗,于观真不动声色道:“你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写一封。”
未东明干干一笑,接上话头:“大可不必,我在天底下行走,从来用不着路引。”
这上面的内容多半跟尘艳郎有关,于观真多长了个心眼,将信收起来,不便在此刻对着莫离愁展开,又随口说了些闲话,三个大人立刻散了,留下不明所以的莫离愁。
等到天更晚些,整座城主府都睡下了,于观真又重新点起了灯烛,将信递给了崔嵬解密,未东明吊儿郎当地挂在太师椅上嚼水果。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很诡异。
崔嵬拿着信仔细看了两遍,最后才抬起头来打量了会儿未东明,很缓慢地说道:“他已猜到了你们要来此。”
未东明拿着梨子的手一顿,奇道:“猜到了我们要来此是什么意思?”
“信上只写了一件事。”崔嵬将信纸放平在桌子上,仔细听着远处的虫鸣响动,避免被人旁听,于是稍稍偏开脸去,“尘艳郎送来了地宫地图与逆鳞,告诉白城主好生保管,倘若九幽君一人来此,赠鳞片与地图,还有信。可要是叫他知晓白城主借此试图进入地宫,白城主就必死无疑。”
纵然崔嵬说得干脆利落,可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个必死无疑当中恐怕有很多门道,绝不会当真死得那么干脆利落。
“鳞片我们倒是看见了,地图姑且不谈,未东明你看得懂苗文?”
未东明摇摇头:“我要是会,轮得着崔嵬在这儿?”
于观真沉默片刻,皱眉道:“那看来另外有一封信,只不过地图与鳞片送到白城主手中,好比叫猫不偷嘴边的腥,根本是不可能之事。噢,是了,他根本不是在震慑,是在威胁……难怪我那日一点头,白城主当即自绝,尘艳郎早就猜到我会来。”
未东明歪过头,若有所思道:“奇了,尘艳郎居然提到了我?”
“不错。”崔嵬点了点头,“信中的确有你。”
未东明把啃了半边的梨子丢进碟子里,手指在桌上跳来跳去,忽然又拿起信纸在鼻下轻轻一嗅,用手抚平,缓缓道:“这墨里有合欢花的气味,是生苗的习惯,他不是这种有闲情逸致的人,这封信定是在苗疆写的,看来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一直呆在缥缈峰不出,而是让人以为他一直呆在缥缈峰里。”
也不知道未东明是想到了什么,他沉着脸道:“我明白了,尘艳郎知道我出来之后最为焦虑担忧的定是火血傀儡,一定会先来白下城,他虽没有给我火血的线索,但想我纵然脱身,也会被剑阁追杀,要我拿着地宫的证据去天玄门避灾,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
人本质上就是自我的,尘艳郎料定即便未东明真的跟于观真结盟,也会更考虑自己的安危,如此一来,他们越向地宫去,就离分道扬镳越快。
于观真不禁多看了几眼未东明,神情略有些复杂:“你跟尘艳郎之间,当真……”
未东明这会儿一时间也有点不太确定了,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被尘艳郎惦记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幽幽道:“也许他有,不过我心里只有赤霞。”
崔嵬:“……”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先定下计划的人总归相对被动,打死尘艳郎大概也想不到崔嵬会偏心于观真到这个地步,以至于未东明现在的状况还不算非常紧迫,起码没有紧迫到要去威胁天玄门的地步。
这就好比尘艳郎针对游戏机制设了关卡,万万没想到于观真直接开挂。
于观真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怎么知道是生苗的墨?你去过苗疆?”
“哦,是了,我都忘了你根本不知道。”未东明揉了揉鼻子,看起来有点儿心虚地瞄了眼在旁坐着不动声色的崔嵬,咳嗽了两声道,“我早年觉得苗疆风土人情颇有趣味,特别去走过一遭,还遇到了尘艳郎跟他动过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于观真挑起眉,揶揄道:“是苗疆的风土人情,还是苗疆的姑娘?”
未东明咳嗽了两声,没吱声。
如果说之前种种都还是于观真的猜测,那么这次白下城一遭,已足够说明尘艳郎的确是故意为之,不单单是这封信,还有那片逆鳞。
“白城主的修为不高,他对尘艳郎的地宫虽有所图,但恐怕只找到了那些布局图,之后尘艳郎送来鳞片地图,他才放在一处。”于观真从头分析起来,“越盈缺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内容,不过见是苗文所书,非中原文字,想来一定是写着重要的信息,她才特别留在身边。”
“这样到时候问起,一来她的确不认识苗文,无泄漏之危,我等不至于杀她;二来我等要是对她心生恶念,她将信封留在身旁,也可拖着秘密一道拖着下地狱。”
这封信其实对尘艳郎本人没有任何作用,可偏偏对他们几人确实有大用。
于观真大概已明白来龙去脉,他分析道:“我想这姓白的一定进过地宫,也许还看见了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大概是起了贪念,想要独吞整座地宫,因此对未东明才那般不客气,甚至不惜烧毁了地图信件,只是不知为何又临时反悔了€€€€”
“未必是反悔。”未东明摇摇头道,“姓白的虽蠢笨贪婪,但越盈缺这女人心思灵巧,她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也一定会留个退路。”
于观真赞成道:“有道理。”
“看来尘艳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于观真沉默道,“未东明一人根本难以逃出剑阁,倘若是尘艳郎出手,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看来他知道我会来救未东明,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来到这里。”
未东明啧了一声,皱眉道:“把这种事托付给姓白的,他不可能料不到这种场面,到底是想我们进去,还是不想我们进去?”
“任何东西都能毁坏,唯独贪心不能,只要逆鳞与木屋不毁,你迟早能进去。”于观真摇摇头道,“要是你失了地图信封就找不到他给你的东西,那与废人也无差别,根本掀不起风浪来,那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未东明神情复杂,“我怎么听着觉得这么奇怪。”
于观真没心情跟他废话,立刻摆了摆手:“不重要,这不重要。”
未东明匪夷所思:“那什么重要?”
“我分明可以找许多帮手,尘艳郎为何唯独支开未东明。”于观真很快又看向了崔嵬,下意识询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崔嵬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未东明愈发感觉不好:“…………我们真的只是点头之交。”
于观真不禁回望:“不是好朋友吗?”
“擦肩而过,互帮互助的陌路人而已。”未东明又拿起一个梨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很快就转移话题道,“对了,说到苗疆,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尘艳郎曾跟我说过后辛草剧毒无比,若以火血灌溉,不知是它能化消去火血,还是能生长出新的异种来。”
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噢,火血灌溉,那生长出异种了吗?”
“我怎么知道。”未东明鄙夷道,“我又不是水井,难道等着他把我的血放干不成?”
于观真细思片刻,很快皱起眉来:“白下城有座地宫,苗疆还不知道有什么,尘艳郎隐藏踪迹肯定别有所图。这样一来,那就出现了两条线索,苗疆跟天玄门都需要有人去看看。”
“我去天玄门。”崔嵬淡淡道,“等查明前因后果,我再去苗疆寻你们。”
于观真心里一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也好,我与未东明到底身份尴尬,本来上天玄门就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我先前就是顾虑这一点不便开口,你去反倒比我们更好。既然如此,我们兵分两路,我与未东明去苗疆追查,看看大巫祝那里有没有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