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琼玉虽不知于观真怎会来此,但料想自己命不久矣,不禁泪水簌簌而下,说不出话来。
而在林子里的白鹤生久久听不到她说话,本就是多疑之人,登时便询问道:“师妹,你怎么不说话?”
于观真手上便使了点劲儿,催促厌琼玉说话,厌琼玉恍惚了阵子,泪珠儿滴在他手上,只觉得咽喉稍稍一紧,这才醒过神来,忙强忍住,开口道:“没什么,师兄,我在看着两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心思本就狡黠,这句话圆得实在天衣无缝,只是情绪激荡之下,说话的嗓音里仍是带着点哭腔。
白鹤生听她声音发颤,更是迷惑,谨慎问道:“那你哭什么?”
这下纵然是厌琼玉也没办法圆上谎来了,几颗泪珠滚出眼眶,哽咽道:“没什么,我自己摔伤了。”
“糟了。”
于观真低骂一声,却是有些奇怪这对组合,心道初来乍到时听叶培风说厌琼玉与白鹤生感情甚笃,原以为是句推诿的假话,万没想到竟是真的;而未东明却是想到方才厌琼玉所说那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们对师尊如此”,不由暗暗好笑。
他虽已知晓尘艳郎并非是于观真,但也乐得见对方纠缠在尘艳郎的麻烦里头。
这时却见林子外幽幽浮现出一个白影,正是白鹤生本人,他站在一棵树下,活像是个吊死鬼般,将方才那句“糟了”听得仔仔细细,辨查不出是什么人,这才抱着手行了一礼,很是客气地说道:“我这小妹年纪尚小,性情顽劣,倘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三人均是大吃一惊,于观真甚至瞧了瞧天边,经过几个时辰的折腾,这会儿天边已是鱼肚白了,莫说修行之人的眼力不差,即便是普通人站在这个距离,怎么也认得出来于观真的脸了,白鹤生竟好像看着正常人一般。
可若说白鹤生看不见,他却将外头发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白鹤生?”
苗酒性烈,喝了烧喉,于观真一夜都未进滴水,声音显得颇为粗粝干哑,方才低骂时不觉,这会儿大声起来,自己听来都忍不住吓了一跳,就只试探地问了一句。
白鹤生闻言微微蹙起眉来,然后慢慢走上前来一步,居然正对着于观真,分毫不差,又微微笑道:“前辈眼生,不知高姓大名,是白某何处得罪了前辈?何必与我这妹子为难,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委实难听。”
听他言谈举止,根本就不是一个瞎子,甚至那双眼睛都仍然是有神的,好像能看到人的心里头去。
然而他如果真的没有瞎,就不可能认不出于观真,想来他方才听见声音后就锁定了方位。
这让于观真倏然想起二人初见时,白鹤生为了掩藏真容,在眼睛上蒙了一条白布,没想到今日他什么伪装都不做,却成了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命运有时候真是喜欢捉弄跟摆布人。
于观真心思极快,一下子反应过来,就道:“要说恩怨,却也没有,不过我倒是确实有一桩事要来找你问个清楚详细。”
“白某平素最好以和为贵,既是如此,再好没有。”白鹤生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既是坦诚相交,阁下总要给些诚意。”
于观真看了一眼未东明,忍笑道:“我乃未东明。”
未东明:“……”
白鹤生虽人在苗疆多时,但并非完全隔绝世俗,此言一出,陡然一惊,心中暗道:“九幽君痴恋赤霞女以致被囚困剑阁十年,难怪游花说他本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爱妻如命,日行一善。不过他遭师尊所救……难不成另一个还没说话的人乃是师尊?不!不对,若是师尊,早该发现我看不见了,怎会迟迟不动手,看来需得诈他一诈,是进是退,是救是走,确定后才有个章法。”
白鹤生心念一转,正想着要找什么理由逼另一个人主动开口,一边不敢怠慢,口头说了些客套话:“原来是九幽君驾临,晚辈早就听说前辈在师尊帮助下得以脱困,当真是可喜可贺。”
未东明斜觑了一眼于观真,忽嗤笑一声,懒散道:“嘿,这话你就说错了,救未东明的可不是什么尘艳郎,而是我于观真。”
他虽也喝了不少苗酒,但同样喝了不少茶水,嗓音倒比于观真润些。
好嘛,张冠李戴,李冠张戴。
这名字委实熟悉,白鹤生皱眉思考,很快想起来乃是在丹凤城时师尊所用的假名,那时他只当是个随口编造的名字,万万没想到竟真有此人。这人声音语调与师尊全然不同,绝无假扮的可能,既与九幽君熟识,想来是师尊的一位友人也不无可能。
原先厌琼玉突生异样,白鹤生确实不曾在林子里觉察出什么问题,只当她是叫毒蛇毒草不慎沾碰,这才贸然外出,他眼睛不便,若再失了厌琼玉这个帮手,更要麻烦。哪知道走到前来才觉出站着两位大能,知晓对方的修为比自己只高不低,身形恐怕早就暴露,这才没办法暴露在外。
这两人修为如此高深,既肯委曲求全隐藏气息来此,定有所求,因此确认二人身份之后,白鹤生并不提心吊胆。
白鹤生不曾听过这位于前辈有什么威名,只是略微颔首,权做客气:“既是自家人,不知二位可否将我师妹放回。”
于观真声音嘶哑道:“你倒莫攀这个关系,我们同你师尊说是朋友,倒也没几分真心,只怕接下来要问的事还要不利于他,听你叛出师门才来找你,不过看你这模样,倒似是余情未了,难不成还想重回尘艳郎门下不成?”
白鹤生神色一凛,知是好话说错了地方,对师尊的塑料友情倒也习以为常,立刻解释道:“白某绝无此意,只是小师妹与我同是苗疆中人,情同手足,与尘艳郎并无半点干系。”
这倒是个新知识点,于观真想起那位白城主,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事并不是巧合,白城主能找上尘艳郎并不是运气问题,他是苗人,且与白鹤生同姓,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有联系的。
“你倒是情深义重。”于观真冷笑起来,说话间滴水不漏,“只是白下城那位白城主,恐怕有负这等盛情。”
这话乃是个连环套,进可以解释为白城主暴露了些什么,退也可说当初白鹤生帮了白城主,总之无论如何于观真都能圆回来,只看白鹤生听出什么,又打算回答些什么。
白鹤生竟笑起来:“看来前辈已去找过他了,他死了么?”
“死了。”
白鹤生道:“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费,前辈带来此等好消息,真是叫人拍手称快。”
未东明饶有兴趣道:“这怎么说?”
白鹤生答他:“此人对师尊忠心耿耿,他妻子当初病重不治,全赖我顾念同族之情助他一臂之力,之后我叛逃下山,身受重伤,没奈何只能先往白下城避避风头,若非多生个心眼,几乎栽在他第二任夫人的手中,他恩将仇报,难道晚辈还得宽容大度不成。”
未东明又道:“这倒也是,倘若你小子当真宽容大度,那才真是病入膏肓,只怕早就黄土一捧,埋在缥缈峰做花肥了。”
他这话确实是实话,只是在场三人听来都不是滋味,觉得有几分阴阳怪气。
白鹤生此言本是想说白城主恩将仇报,活该有此报应,不知怎么在未东明口中一说,就变得好似他心胸狭隘,乐见人家死了一般。他平生做的坏事不少,若这苦主是王磊之,他半句怨言没有,反倒洋洋得意起来,偏偏说的是姓白的,心下顿感不快,暗道:“那混账东西,好无辜么?”
只是这关头无谓做这等口舌上的争执,白鹤生不欲与未东明继续说下去,就只当耳旁清风全没听见,心中却是纳闷:“这于观真怎么这样不会说话,不知是怎样的本事,依师尊的脾气,居然没杀了他。”
白鹤生又道:“既已说清了来由,不知二位前辈可否放了我这妹子。”
于观真知道一旦放回厌琼玉,变数就立刻变大了,便道:“我可以叫她跟你说说话,让你知晓她平安无事,然而放回去却是万万不可能。你也不必委屈,我看你身上的伤极重,只要听话,我保你安然无恙。”
在场的没有几个不是人精,别说对方,连自己的人品大多也都信不过,白鹤生当然不会傻到承认自己真的伤重,只道:“那就多谢未前辈了。阿玉,你怎样?”
厌琼玉虽不知道于观真在搞什么鬼,但知晓白鹤生已掉入陷阱,不敢胡乱说话惹恼了师尊,两人齐齐死在此处,便只是流泪哽咽道:“没……没什么,师兄,未前辈,于前辈,你都是认识的吗?”
她此言一出,白鹤生心中所余下的半分疑虑尽数消去,和善道:“不错,师兄都是认识的,你别怕。”
厌琼玉知他是在撒谎,可思及二人之前也算是相依为命,如今能活一日便是一日,仍然勉强微笑,帮着圆谎道:“既是这样,那阿玉不怕了。”
第191章
白鹤生与未东明算不上熟识。
十年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叫白鹤生忘记未东明的容貌与声音,也足以彻底改变未东明的性格。
印象里桀骜无比的九幽君如今变得格外少言寡语,倒是那个自称于观真的人很爱说话,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只可惜都是些废话,白鹤生本想从他那儿打探出些什么来,哪知道对方是条老狐狸,滑不溜丢,根本没有给白鹤生这个机会。
白鹤生如今眼睛不便,加上厌琼玉又成了人家的俘虏,一时间倒也只能认命。
好在尘艳郎的人品虽差,但他所交的朋友还算言而有信,的确帮着他们两人避开了几次苗疆的搜捕。
又是一个夜晚,白鹤生目不能视,以前只能凭借饮食与自己的掐算来确定时间,现在还多了一样€€€€倘若九幽君在门外久站,必然是入夜了。
白鹤生当然知晓苗疆的夜色是怎样的,知道星空之中闪烁着怎样的光亮,然而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还有门外九幽君平缓的呼吸声。
“九幽前辈。”白鹤生端着烛台推门而出,他知晓自己与厌琼玉倘若想平安走出苗疆,恐怕少不了要仰仗这两个人,他们对游花而言既是机遇也是危险,这两人对他们也是同样,总该先打好关系,“今日多谢二位出手。”
站在树下的于观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鹤生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嗯”了一声,又故意哑着声音道:“没什么,交易而已。”
这几日他们俩分别跟厌琼玉还有白鹤生谈过话,只是这两只小狐狸都精明得很,要么话说一半,要么半真半假,要么开玩笑揭过去,实际性的内容基本没有多少。好在于观真倒也不是非常急切,实在不行,他也可以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去跟大巫祝换一次见面交谈的机会。
情报可以是筹码,人本身也可以是。
更何况,于观真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白鹤生手里的峥嵘剑,拿走之前总归多少要给人一些好处,免得根本就没有多少的良心遭受谴责。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白鹤生这会儿不知道把峥嵘剑藏到了哪里去,纵然于观真想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无济于事,只能慢慢耗着,等待时机来临。
白鹤生听了这般直白的回答也不气馁,又道:“我见九幽前辈一连数日都站在这里,莫非是对天象感兴趣?”
于观真轻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后道:“我可没这般闲情逸致,不过是思念一人罢了。”
他的声音虽然粗粝,但是听起来很轻柔,甚至有点缠绵,像在说一段无人知晓的风月,叫人听得心里一动。
噢。白鹤生想,是赤霞女。
他平生从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生最敬最爱的人本是缥缈主人,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亲手将那尊神像打碎了,再之后就再没什么人了。想到九幽君苦恋不成,反被困十余年,竟仍是死不悔改,不由感觉到一阵好笑,却又有一种好奇。
王磊之是凡人,愚昧无知,深陷情爱倒没什么稀罕的,然而这位九幽前辈却是个极难缠的对手,白鹤生栽在他手里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个怎样的对手,便愈发不能明白起这种痴恋来。
于是白鹤生又假惺惺地问道:“既然思念,何不去见她?”
白鹤生竭力装得自己十分真情实感,好掩饰住心底的厌烦跟乏味,他是不大相信爱这种东西的,尘艳郎就没有,当然不可能教给他们,离开缥缈峰后,他不知在路上摆布了多少人,发觉那些东西竟是非常脆弱的。
就如王磊之那般,他可以曾经喜欢李嫣然,之后也可以喜欢名为李嫣然的画鬼,甚至于痴狂到能为一时的欢愉而放弃性命,却始终做不到忠贞如一。
要不是于观真之前跟白鹤生打过照面,就真当这个小疯子如现在表面上展现出来的一般,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了,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有些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可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去见他?”
这个回答显然大出白鹤生的意料,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大概知道这两位前辈在追查相当危险的东西,毕竟一切与缥缈主人有关的事物都非常危险。
缥缈主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实验,这一点没有人能比白鹤生这个自幼跟在他身旁的弟子更清楚的了,苗疆多得是深山老林,倘若缥缈主人在这里留下什么,恐怕就连大巫祝也一时难以知晓。
于是白鹤生又问道:“前辈到底想做些什么?”
于观真笑起来:“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些吗?”
白鹤生稍稍往台阶下走了两节,他之前将烛台随手放在了栏杆上,这会儿又重新拿起来,不卑不亢道:“前辈若无问题,又怎会对我施以援手。这几日我也为前辈解答了不少疑惑,可从未觉得前辈的问题太多了。”
“姑且算你说得有理吧。”于观真没办法反驳,同时觉得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就答道,“其实此时告诉你也无妨,为了去见他,我只能要你师尊的命。”
他的语调很轻松,听起来犹如玩笑话一般,可是白鹤生听得出来,他说得非常认真,只怕许多正在发誓的人都没有这般坚定。
这让白鹤生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如何,听了这个消息是否觉得胆战心惊?”于观真揶揄道,“亦或者觉得我不自量力?”
还没等白鹤生想好如何回答,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另一位前辈的声音,他很快就朗声招呼起来:“于前辈回来了?”
回来的未东明也愣了一下,不过他要比于观真敬业点,立刻反应过来道:“看来你小子伤势大好了,只是别浪费力气在这儿当木桩,我有件事要与他商量,跟你没有关系,回去休息养伤吧。”
于观真见他急匆匆的模样,也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而白鹤生十分识趣:“九幽前辈今日赐教,晚辈记下了,告辞。”
一直等白鹤生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未东明这才在大树底下对于观真开口道:“我之前就觉得这地方眼熟,只是一直不能确定,所以就没有告诉你,刚刚借着地势查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
于观真打量了下未东明,发觉他似乎下过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看着又冷又沉,皱眉道:“怎么?”
“我当初在苗疆时曾经受过几个姑娘的青眼,她们的情郎看我不顺眼,就背地里使了些阴招,导致我火毒发作。”未东明将自己的下摆拎起来拧干,冷冰冰地开口道,“那时我与尘艳郎才相识不久,他将我带到一个山谷里医治,有时是真心实意缓解我的痛楚,有时又好似故意在折磨我,我在那山谷里呆了数月,觉得比过了百年还长,恐怕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了。”
看得出来这个地方给未东明留下的印象并不愉快。
“你现在是又找到了那个地方?”
未东明纠正道:“不是我找到了,而是它就在这里,难怪我说这儿这么眼熟,这两个小娃娃选在这里养伤,绝非是偶然。我想他们确实是有点手段,居然能找出尘艳郎曾经的落脚点。”
于观真问道:“那现在你准备如何?”
未东明立刻就把这个皮球重新踢了回去:“看你准备怎么做。”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就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如果白下城的事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在这座山谷里,一定也留下了尘艳郎的踪迹,既是这样,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一趟了,于观真点点头道:“那你选一个吧。”
未东明想了想:“你刚刚跟那男娃娃聊得这么开心,我就选女娃娃好了。”
话音才落,两人就已经分头向屋里行去,片刻后又重在大树底下碰头,未东明又恢复成了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玩笑道:“那女娃娃吓得半死,还当我要杀她,叫我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恐怕她要睡到明日晚饭时了,你那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