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不喜欢我这样做?喜不喜欢我这样好?喜不喜欢……我。
问这话时,于观真仍是严严实实地掩着他的嘴,并没有要崔嵬开口的意思,而这个答案本身也就不必开口。
于观真的手指很凉,还带着药草的苦辛味,擦在唇边微微泛起涩意。
崔嵬蹙了蹙眉,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于观真,而于观真只是靠在他的肩上,看不清神态,他只好伸出手来摸了摸于观真的喉咙,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找出嗓音变化的原因,然后就被于观真一下子抓在手里。
于观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也不管崔嵬看不看得懂。
如果位置调换过来,于观真大概会去咬他的指节,去吻他的肌肤,趁机做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好讨一些不被允许说话的补偿回来。然而崔嵬毕竟不是于观真,只是被迫当了欺骗白鹤生的共犯,因此他很快又想:“他不看我,怎知我如何回答?”
最后崔嵬仍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倾吐喜欢二字。
于观真就低低地笑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掩在崔嵬脸上,自然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真正的九幽君翻了个白眼,好不掩饰自己作呕的表情,而为了恶心崔嵬€€€€未东明倒是不觉得自己能恶心到于观真,毕竟他们俩某些时候势均力敌,于是非常刻意地阴恻恻笑起来,对懵懂无知的白鹤生道:“他妻子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不过崔嵬肯定能听见,毕竟他们这儿除了暂时看不见的白鹤生之外基本健全,实在凑不了一个天瞎地聋组合。
果不其然,崔嵬很快就看了过来,不过白鹤生的反应更快,他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又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原来是赤霞女?”
未东明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哪知道这还没完,白鹤生微微抬着脸,那条罩在眼上的白布显得他格外无辜,然后说了句更气人的话:“我听说她与崔嵬即将成婚,怎会在此刻来到苗疆?”
于观真故意在白鹤生跟厌琼玉第二次逃跑时说破了白鹤生的眼疾,好像他们是才发现的一样,一来是想让白鹤生安分点,二来也是不想跟白鹤生继续这么对话下去,一个瞎子睁着双极有神的眼睛跟他们说话,实在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体验。
甚至于有时候他们都会觉得白鹤生其实根本没有瞎。
直到今天,未东明才发现白鹤生非但瞎了,还瞎得十分彻底,甚至瞎到让人觉得送他去入土为安才是一件好事。
他忍不住想道:“怎么尘艳郎的徒弟跟他一样讨嫌。”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至少惹动了两个人的杀机,唯独没有崔嵬的,他很清楚师飞尘的那点心思,也很清楚这谣言的传播性,反倒显得最为冷静,而且从方才二人的谈话里,他意识到了白鹤生似乎误解了自己是赤霞女。
这样一来,于观真为何掩住自己不让说话也就有了原因。
于是崔嵬干脆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于观真。
于观真的目光微微闪动,显得有几分心虚,稍稍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我等会告诉你,走,我们去远处说话,这儿留给他们。”
未东明阴恻恻道:“你确定要把这口无遮拦的小子留给我?不怕回来只能看到满地碎肉么?”
白鹤生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这位于前辈,不过他如今甚是有恃无恐,半点没有畏惧。
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有些是为了恩仇,有些是为了峥嵘,还有些就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想要作恶的人,尤其是叛出缥缈峰后,许多散修想提着他的头去找尘艳郎领赏。
白鹤生很清楚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这位放狠话的于前辈并无杀意,既无杀意,自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于观真一点都不怜惜未东明憋屈了十年的少男心思,尤其是想到赤霞女的态度后,觉得他往后只怕要再这么憋屈下去,于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你如今终于学会怎么从阎王手里拉人了?还是打算等我回来看着你如何把他拼回去?于道友,教你个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人骂你你装聋,未必全是有恶意。”
未东明咬牙切齿:“未道友……你跟佛寺里的秃驴里学来的这些话?”
崔嵬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未东明的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复杂,大概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去了一趟天玄门,回来两个人的姓都互换了。
于观真道:“大师给我念经还来不及,怎么会教我这些,你想学啊?改日我手抄一份给你。”
“不是。”未东明幽幽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该考虑下合作的必要,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图什么。”
“图命。”
于观真急着带崔嵬走,简直懒得再多说半句废话,很是敷衍地应付了两个字后,拉着崔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让未东明很受伤。
而旁听了所有对话的白鹤生只是心底奇怪起来,他不禁想:“我说赤霞女与崔嵬即将成婚,九幽君生气自是理所当然,可怎么于前辈也如此气恼,莫非他也喜欢赤霞女?”
白鹤生启唇正要再问:“于前辈……”
只是还没等白鹤生再说些什么,未东明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闭嘴!我这会儿不想见到你,要是不想真的长眠不醒,就老实点。”
白鹤生一下子不说话了,他只是仔细地搓揉着指腹,如同那脉搏声仍然遗留在他的掌心里。
就好像当年一般,白鹤生最终还是摸到了那盆花,手也被毒成了乌黑色,然而始终难以忘怀花瓣的触感。
很柔软,带着馥郁的香,凉而滑腻,如同一只纤细的美人手。
尘艳郎见他不听话,很是折磨了他一番后才愿意解毒,那种花的毒又麻又痒,叫人恨不得挠破皮肤,抓个鲜血淋漓,疼到畅快淋漓才罢休,白鹤生想起师尊的容颜,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气定神闲看着被捆住的他在地上打滚。
师尊从来都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即便是他们几个徒弟也一样,谈不上乐见他们自讨苦吃,饱受折磨,倒更像是给个教训。
“站直了。”尘艳郎将他提起来,目光并无半点怜悯,然后扯下美人手的一瓣花揉碎成汁,慢慢涂抹在白鹤生的手上。
美人手的汁液带来些许清凉的快意,少年时的白鹤生对师尊敬若神明,既有违抗命令的心虚,又有疼怕了的心有余悸,噙着泪问道:“师尊,这是什么?”
“美人手。”尘艳郎看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抚过那一瓣花,蓝黑色的花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掌心里,“它若无法抗拒你,就只能屈服你、顺从你,乖乖叫你握住;可它不喜欢你,你就只能发狂而死,终生再不敢碰它一下。”
白鹤生有些嫉妒地看着尘艳郎的手,颇为不甘心地问道:“那这种毒又叫什么?”
尘艳郎良久才回答他:“情毒。”
白鹤生不解:“师尊不怕吗?”
尘艳郎讥讽地笑了笑,冷淡道:“它还不够毒。”
许多年后,白鹤生才知尘艳郎当年所说的是一个隐喻,之后数年,他牵过许多女子的手,不觉那有什么难牵,也不觉有任何一人能比那朵美人手更令他心惊胆战,直到今日。
他忽然意识到,九幽前辈正是一朵美人手。
相处一个月,这盆美人手只是不动声色地绽放着,逼厌琼玉与白鹤生不得不放弃逃跑的念头,逼得他们喘不过气,逼得他们只能认命低头,他是尘艳郎的朋友,是他们的长辈,是一个陌路施以援手的人,也是一个合作者。
白鹤生看不见,却被他庞大的阴影严严实实地笼罩到近乎窒息。
直到今日某个人的到来,美人手才怒放舒展,叫白鹤生意识到了他的另一面,以另一种方式看见了这盆美人手。
当年白鹤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他提前知晓了美人手的毒性后还会不会再碰它。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第198章
未东明性情虽乖僻,但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两人有共同的目的。
于观真对他甚是放心,便毫不犹豫地牵着崔嵬的手径直往外走去,左看右瞧,找了块大石,两人一道并肩坐下,这才侧头看他,询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这处深谷毒气笼罩,烟雾弥漫,曲折之处难以言说,要是没有带路的人,寻常人根本找不进来。
崔嵬只淡淡道:“我打听你们消息时叫祭司们发现了,因不想伤人,只好从崖上跳下来,见此处毒雾弥漫,怕生出什么妖邪殃及旁近几户人家,就来看一看,没想到正巧见到了你们。”
“有没有那里受伤?”于观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仰头看向茫茫的云层,苗疆山高地险,虽知道崔嵬有本事护体,但仍感到一阵心惊胆寒,不由得愤怒起来,口吻难免重了许多,“这么高的山,你怎么就跳下来,要是底下真有什么东西,你一时应变不及,在这荒山野岭要如何是好?”
崔嵬只是静静瞧他一眼,忽然垂下脸“嗯”了一声。
于观真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弦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血液都往上冲,看着崔嵬的视线都有些发花,好像一时间眼前全是模糊的,他僵硬着声音问道:“你嗯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知道,甚至就连他自己有幸得救,也是全仰仗崔嵬的菩萨心肠。
只是想到崔嵬很可能会受伤,会悄无声息地躺在某个地方,他也许会死,也许……也许会吃很多苦头,然后又变成现在这个从容的模样来找自己,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于观真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发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往外撞,让他一时间有点冷静不下来。
崔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迟钝地想了想,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于观真一下子被气乐了,他心里藏着的一点邪火顿时被崔嵬的消极应对跟敷衍了事勾了出来,这几日来他一直伪装嗓音喑哑,这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压着嗓子说话,倒真有几分震慑力:“你觉得我在跟你说笑?”
这让崔嵬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关心我,我自然是很高兴的,觉得你说得很对。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话,阿灵没有资格问,崔明之不敢问,徐夫人不会问,就连师兄师妹他们也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他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更何况他半点伤都没受,没什么好生气的。
最后崔嵬摇了摇头,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明白。
于观真看出来了,一下子泄了气,就如同一只被太阳晒到胀气的水袋被打开了盖子,很快瘪了下去,他害怕的那些事在这时候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崔嵬,又也许是这里的确让人觉得压抑,无论如何,他本不该感到怒火才是。
过了一会儿,崔嵬才伸过手来,慢慢放在他的手背上。
于观真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来圆场,却只觉得这会儿口舌拙笨,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心地很好,看人也通透,绝不会傻到被人骗了,只是……只是有时候多想想自己,咱们之前走过一段路,那些人也未必各个都知恩图报,不是么?这样危险的地方,倘若你救了人,却害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崔嵬低着头,忽然伸出手来捏住他染了药汁的手指,然后轻轻慢慢地说了一声:“我会等你。”
这句话把于观真说懵了,他有些没听懂,就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要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崔嵬很耐心地解释起来,他很细致地看着于观真手上的药草汁液,大概是在分辨是不是哪里受伤,“我会等你来救我。”
以后。
这次轮到于观真“嗯”了一声,他觉得眼眶一热,看着崔嵬一根根检查好自己的手指,确认没有受伤后也没松开,只是这么虚虚握着,于是就着并肩而坐的姿势挨在了对方肩膀上,他又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晓。”崔嵬凑过去,与他抵着头道,“你只是关心我,并不是真的生我的气。就好像之前来苗疆时一样,我问你伤恢复得如何,你既高兴我关心,又气恼我是不是想将你丢下。你知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气恼不悦,我说得对么?”
于观真莞尔一笑:“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么?”
“我早就明白。”崔嵬道,“只是从没人这样待我。”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却叫于观真心中一酸,他低声道:“我只管自己的事,从来不想着你,你气不气我?”
崔嵬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了,你这样就很好,我知道你日日夜夜都记挂着我,这就足够了。”
“你怎么知道?”
“因我也如此。”
于观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想道:“一点不错。”
他们二人温存一番,这才各自说起经历来,原来之前于观真与未东明进入水潭没有多久就进到一个山洞里头,可惜山洞尽头是另一个深潭,他们就是在那里被逼退了回来。
深潭当中被尘艳郎养了许多异兽妖魔,各个神态凶煞,不掩攫噬之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这群怪物相安无事地共处在一个水潭里的。
要想从水路进去,若非经历一番苦战是绝行不通的。
因此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在外消磨了一段时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若是当真无可奈何,就只能从水路进去了。
崔嵬仔仔细细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很快又说起他这边前往天玄门的经历与猜测。
他思维向来不受常理所控,许多人不敢想,不愿想,害怕去想的事情对崔嵬而言都并非阻碍,他将自己的猜测说完,又很快道:“纵然我猜得不对,尘艳郎与灵煜必然也有极深的渊源,我特意问过师兄,他说尘艳郎现身时不过十四五岁,之后又查了些记录,当初他所杀的人都是当世享有盛名的几位散修。”
打娘胎修炼也没有这么快,于观真点点头,他忽道:“我想起来了,大巫祝曾与我说过一些话,说尘艳郎喜欢将自己折腾的四分五裂,我那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也许……是另有深意。”
崔嵬缓缓道:“不论大巫祝如何,我却是有个坏消息带来。”
“还有什么坏消息。”于观真微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比你跳下高山来找我更坏的消息么?”
崔嵬不由蹙眉,本想解释一番,可见于观真满脸笑意,知他是有心揶揄,无奈摇头道:“不要取笑。”
“我哪有取笑。”于观真凑过去问他,“你仔细说说,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崔嵬甚是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不理他:“当初厌琼玉同方觉始说了一个秘密,他却将这个秘密拆成两个告诉了我。”
这才叫于观真正色起来:“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