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于观真只呆了一阵。
眼下崔嵬便是尘艳郎这件事显然是无可转圜,纵然他多么努力地想要醒过来,仍是明明白白地站在原地,绝望地看着等待着他清醒过来的崔嵬。
于观真心性坚强,这打击固然重大,他硬生生没落下半滴泪来,只片刻后沉默道:“其他姑且不说,你眼下想要怎样呢?”
他脑海之中自然还有许多想法,哪料还不等于观真细思片刻,他的身体倏然一摆,竟不由自己地走了两步,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惊骇之情来,此事对他而言要比尘艳郎与崔嵬是同一人来得更重大,也更可怕,顿时叫出声来:“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崔嵬淡淡地说道,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一起一舞,犹如拨动琴弦,柔声地安慰他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手势很奇特,看起来甚至同于观真的动作相配合。
再是反应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异样了,于观真知晓自己眼下的异常定然与眼前的崔嵬有关,他望着眼前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寻常人应当有的本能反应€€€€恐惧,牙关磕磕绊绊着在打架,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崔嵬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不过他转念一想,又勉强将牙咬住,说出来口的话像带了层寒气:“我可以自己走。”
“我知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崔嵬望着他,将手轻轻一动,就叫于观真不由自主地将手递了出去,被他牵握在掌心里,犹如往常一般,“只是我带你去的地方,除了我之外,从没有一个活人能走进去。”
于观真的身体不受控制,然而毕竟尘艳郎还没有厉害到连他的心智都操控住,因此在心中反复咒骂了尘艳郎无数句话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反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崔嵬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去,玉床前的山壁倏然分离开来,露出一大片圆形的紫蓝花海,不知道种的是什么花,他们站在高处,底下有条极漫长的石头阶梯,往下看去时,只见它们一层层、一叠叠地长在一块儿,形若一朵盛放的莲花,而在莲花中心处则酝酿着血色的液体。
“你有没有听说过傀儡丑?”
于观真拼命藏住心底巨大的恐慌,不动声色道:“傀儡我倒是知道。”
崔嵬轻轻笑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倒像是当初赶路时一样为他解惑起来:“寻常傀儡戏,多是人提木偶,或用丝线,或用水力,或是机关,涂抹脂粉,以灵异怪乱、史书神话为话本来表演,是用木偶演人。”
“而傀儡丑恰好相反,是以人演傀儡。”
于观真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沉声道:“以人演傀儡?”
“不错。傀儡演绎人的喜怒哀乐,这世间自也有人想要去演绎傀儡的喜怒哀乐。”崔嵬倏然一笑,不知怎得竟有几分吓人,“我十几年前偶然见过一回,觉得那老师傅很有本事,人的肢体何等灵活,他竟能全然描绘出傀儡那呆滞迟缓的神态,就如一具活生生的提线木偶一般。”
于观真平静道:“看来给了你不少灵感。”
“不错。”崔嵬并不否认,甚至还点了点头,“我平生做过不少傀儡,你既然能寻来此处,想来一定去过白下城,见识过阿绮了,她是我做得很好的一具肉傀儡,却不是最好的,毕竟做成她时,她已经死了。这世间许多人虽活着浑浑噩噩,与傀儡也没什么两样,但死人终究是死人,再不会动,再不能想,也再不会带来任何更变。”
“我见着那位老师傅,就突然来了一些兴致。”崔嵬的声音倏然低沉了下去,“为什么非要死人才能够制成傀儡,为何人活着就不能做成一具傀儡,他的骨岂非就是杆,他的血岂非就是线,他的皮肉与面容就是天生而成的脂粉。”
于观真的脸色煞白,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大巫祝所说的一些话,那时候他的确是很单纯地相信了表面的意思,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许多线索串在一起,给出令他胆寒的结论:“而这具身体就是你所做的第一个活傀儡。”
“你并不是担心失忆,而是想要控制活人……为什么?”
“为什么?”崔嵬不解地看他,那张熟悉的面貌居然变得十分陌生,“那你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因为好奇。”
“我也一样。”崔嵬微微笑了笑,“因为好奇,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难道你没有过吗?想要与剑阁的崔嵬在一起,想要探寻到背后的真相,明明知道是何等危险,明明知道万分艰难,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奇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答案。
于观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他握在眼前人的手,迫不得已只能往前看,他的脚步不停往前行动着,无论他心中多么抗拒,多么努力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躯,却始终没有办法抗衡眼前这个人,就好似身体缠着无数丝线,都系在对方的指尖。
他是被强行拖下石阶的,然而任是谁来看,都只能看出他心甘情愿地跟随崔嵬一步步走向花海。
崔嵬不知是想到什么,又特意解释了一句:“更何况,人活着总比死了好,不是吗?”
他的声音分明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温柔,就连这句话本也该无比慈悲才是,可却叫于观真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甚至于脑海里幽幽闪过一个想法。
侮辱尸体罪跟故意伤害罪可不是一回事。
石阶再是漫长,也终有尽头,崔嵬很快就带着于观真走入那片紫蓝色的花海之中,这些花海相当密集,只有走入其中,才能发觉底下居然留出一条道路。
于观真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似乎对自己越来越走向危险的局面视而不见,反倒极有闲情逸致地问道:“这些是什么花?你操控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躲开这些花吧。”
这些花蓝得近乎发黑,又透出瑰丽的深紫,连茎身都是相同的颜色,在石阶上看的时候还好,真正走到身侧,就如同一滩黑色的潮水层层摇曳涌动,令人油然生出一种厌恶之情来。
他想,尘艳郎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在这里种毫无用处的花,还种这么多。
“美人手。”崔嵬道,“是一种鬼花,因怨气而生,倘若寻常人不慎触碰到它,很快就会中毒变成尸。”
“你当初就是因为这种花才活下来的吗?”于观真忽然发问,他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可用脚也想得出来,一定不是什么自己乐见的事,现在看来别无他法,只能什么招数都试试了,“灵煜。”
崔嵬的手猛然一紧,活像要握碎于观真的指骨,他没有转身,好半晌才道:“你不该这么叫我,这个名字早就不属于我了。”
于观真淡淡道:“那它属于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崔嵬的声音很轻柔,好像真的在体贴他一样,“这绝不会是一个让你高兴的答案。”
“如果我现在就已经不高兴了呢?”
崔嵬终于站定下来,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来:“蜃龙女。”
他把灵煜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座地宫里,将最初始的自己留给了那个女人。
不止如此,他还永远地放弃姓名,没有别的身份,没有别的名姓,一次次重生,也一次次地抹去痕迹,彻底成为一抹尘世间难以忽视的幽魂。
“我突然很好奇,到底这具身体是第一具活傀儡。”花台之间的路非常狭窄,而且异常刁钻,于观真看着自己被控制着轻巧地跨越在花的间隙之中,不紧不慢地又开始了第二个问题,“还是崔嵬是?”
崔嵬没有说话。
“不回答吗?”
崔嵬,又或者说是尘艳郎舒展开五指,让于观真走上了台子的边缘,这时候他才发现之前这些美人手挡住了痕迹,实际上中间是一个垒砌起来的圆台,正盛着满池血液。
“很重要吗?”
“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随便问问。”于观真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完全没有半点往下倒的意思,他们似乎就维持在这个诡异的姿势当中,既不后退,也不前进,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容,慢悠悠道,“不过你应当很焦虑吧,毕竟你的傀儡之术突然就不听使唤了,不是吗?”
“噢,又或者说,这傀儡之术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尘艳郎叹息道:“你还是察觉到了,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没有露出破绽。”于观真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很轻地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是我,因为从崔嵬来到苗疆开始,我就一直在怀疑他,他为何能及时找到我,为何能找到入口,为何好得这般不可思议。”
尘艳郎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在本该信任他的时候怀疑他,该怀疑他的时候却又坚信不疑?”
“你知道我是一个多疑之人,所以始终在向我暗示,而且你对我足够了解。”于观真不以为意,“哪怕不是崔嵬,是其他人,我想你也立刻能让我相信。这一切里只有你是真的,我的精神越是集中在你身上,这个幻境越是牢不可破。”
“一旦我相信你,就足以令你控制我,傀儡丑的故事无非是加深对我的束缚,令我想起你的种种手段,令我越来越相信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相信这具身体是一具活傀儡。”
尘艳郎沉吟片刻后,低声道:“很好的判断,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的确如此,只是猜测就容易引发怀疑,更何况我还有一个目的。”于观真道,“任何举动都有意义,行动可以复杂,目的却必然明了。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可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崔嵬。”
“我来此,就是为了他。”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疑心,却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你对蜃龙女一样,你明白,也了解我,才想摧毁我的想法。”
尘艳郎避开了这句暗示:“你看起来并不像是感情用事的人。”
“也许你看人的本事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准确。”于观真平静地转过身来,冷淡道,“不过未东明说得半点都不错,你于织梦术上的造诣恐怕早已远胜孟黄粱。”
尘艳郎轻笑了一声,这时候他已经完全不像崔嵬了:“不带上方觉始吗?”
山腹开始震动,四周片片瓦解,于观真知道这是即将从幻境之中清醒来的预兆,他在散落的碎石之中追问:“方觉始所得到的织梦术……是你送去的?”
“我只是将它给了巫月明。”尘艳郎回答道,“它在谁的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随时都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于观真没有再说话了,他眨眼之间,眼前人轰然破碎。
霎时间天旋地转,他正湿漉漉地站在血池边,无数的美人手微微摇曳着,那熟悉的香气混合着腥浓的血味弥漫在鼻下。
他的确不是崔嵬。
于观真慢慢握紧了手,感觉到了身体里的神血在沸腾。
他是我。
第206章
于观真非常冷静地坐在了池子边上。
按照尘艳郎的态度来看,这些几乎有些妖异的美人手所带有的毒性一定不太寻常,而他在幻境之中被控制着走过来,不等于他清醒过来也能同样走下去,事实就是他虽然打破了幻境,但依旧被困在了这个地方,在没有恰当的契机之前是下不去了。
这件事有好也有坏。
好的一面在于他现在有充足的时间跟理由分析一下现在的局面。
坏的一面在于如果幻境是在未东明背叛之后才发生的,基本上等同孤立无援,那么他的思考时间会有点过于充足,外加随时可能被找到的隐患。
不过现在倒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于观真决定先来思考一下尘艳郎。
他当然不是情绪突然崩溃发疯,才认为自己就是尘艳郎。
而是经历过刚才的事情之后,于观真很确定尘艳郎的确知道他们的一切,甚至很熟悉崔嵬,否则不可能连口吻举止都模仿得那么惟妙惟肖,也不会答得天衣无缝。考虑到幻境这件事,对方已确定不是崔嵬,那么反过来只可能得到一个结论。
尘艳郎一直都在这具身体里。
想到尘艳郎可能看到崔嵬的种种模样,于观真心中顿时有点不快,虽说对方看起来没有这方面的癖好,但是谁知道这种毫无底线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守住性取向。
所谓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尘艳郎对崔嵬的了解,指不定就正好说明了他对崔嵬的狼子野心。
于观真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深呼吸了一下,让大脑冷静一些,决定暂时放下七情六欲,先把理智放回到正事上来。
虽然这是初次见面,但足以让于观真看出来尘艳郎的大脑发育正常,可能还有点发育过猛,属于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者,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的捕快叔叔(不管是朝廷的还是修仙的,当然排除崔嵬)实在不够给力,光是虐待青少年跟违法实验就够他喝一整壶了。
再者考虑尘艳郎的种种行为,基本上可以认定此人毫无底线、且相当独断专行,他既然已经在幻境里现身,躲藏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于观真相信尘艳郎这种科研疯子愿意为了观察人类而让出自己的躯体,然而他也很清楚,愿意跟做不到完全是两码事。
他现在还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尘艳郎并不是愿意让出身体,而是根本没办法控制身体。
要不是于观真在幻境里头盲目地让感情战胜理智,选择在最后关头相信崔嵬,大概这会儿已经在血池里了。
这两个结论相结合,无疑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果,尘艳郎的确说了实话,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撒谎的必要。
于观真的确是主动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一点甚至连尘艳郎都始料未及。
苦苦追寻的谜团居然在此刻就解开,苦主甚至是尘艳郎本人,这让于观真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考虑到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加上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于是立刻就把这个想法抛在了脑后。
世上社畜千千万,没道理于观真当了几十多年的凡人突然就变成了穿越时空的传奇,还彻底碾压了丢在现代铁定能为科技跟医学做出巨大贡献的尘艳郎。因此基本可以断定尘艳郎没有把话说完,在意料不到的结果到来之前,他一定主动做了某些事情,导致了于观真的到来。
发展成现在的局面,尘艳郎就算不是主犯,也算是个共犯。
而且于观真相信尘艳郎对自己的感觉,就跟自己对他的是相同的,他们俩对彼此都非常纯粹,非常单纯地希望对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思考完了尘艳郎本人现在的处境,于观真开始转向下一个思路。
尘艳郎的动机。
易地而处,倘若于观真自己被人夺走身体控制,仅有一次机会能够得到反败为胜的机会,那么他会做什么?
很简单,要么一举夺回控制权,要么就是制造更多的机会。
显然尘艳郎并不像自己嘴上说得那么不在乎,不过这也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