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明晓,意外会见偶像带来的冲击,让禅院直哉失却了部分冷静。
直哉说话会斟酌着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不会立即否决新家规。
听到江莱的话语,半空中的伏黑甚尔视线重回史迪奇直哉身上,他眼皮懒洋洋抬着,向那边飘动了些许。
“是么。”伏黑甚尔俯视着直哉,带疤的唇角牵动起很小的弧度,意义不明,“新任家主啊。”
“……”禅院直哉舌头仿佛打了结,他骄傲和紧张并存,瞪大眼眸回答,“当然!我是投射影法的继承者,禅院家嫡子,实力强大的特一级术师,理所应当继承家主席位。”
他挺起胸膛说了一长串,不过伏黑甚尔满脸的淡漠,并未将直哉所言的视作什么。
半透明的鬼先生只是挑眉,等直哉尾音落下后,腔调悠然道:“但是你现在之所以成为家主,可不是你列举的那一串€€€€不过是因为,有人给了你机会而已。你没什么特别之处。”
尽管伏黑甚尔才刚刚出现,但他也看透了现场局势,因此精确点出。
禅院直哉身形一僵,向来擅长毒舌的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伏黑甚尔也没有多言的意思,他飘忽转到史迪奇直哉旁边,看着江莱拍在桌上的那本册子。
鬼先生视线通体扫过上方的内容,微不可查地一怔后,翘唇笑了:“令人意外的新家规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垃圾场的改革。”
伏黑甚尔的目光流转过禅院直哉:“这样的话……我倒是稍微肯定你一些了。”他耸耸肩,姿态慵懒,“看来莱选你,的确是有特别之处的。”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改变晚了些。所以无所谓。”鬼先生摆摆手,脸上还是往日那般神色,视线遥遥落在会议室中心的家徽上。
当年的他,曾在这样的会议室里被宣判为无用之人,也是在这之后背对着家徽离去,从此再也没回头。
史迪奇直哉短暂沉默下去。
禅院直哉是慕强癖者,他一直视甚尔为目标和偶像,但他也知道家族之内的人对甚尔一贯的恶评和嘲讽。
就是因为甚尔没有咒力和术式,即便有实力,也不符合家族里的尊卑规则。
这样背地里的嘲讽,有时也会落在视甚尔为偶像的直哉身上。
禅院直哉厌恶那些评论,但也无法正面反驳,于是只能毒蛇般喷溅毒液,比谁的言语更尖利。
慕强癖的禅院直哉的真正内心,其实觉得实力便是一切,真正的实力才是最尊贵的。
只是,他无法放弃自己血脉的既得利益,所以不愿去违背尊卑规则。
现在,灵魂体的伏黑甚尔正飘在他的身侧,那股强大的气势即便隔着阴阳两界也能够传来。
“你要宣读这份家规,是吗。”鬼先生单手搭在下颌处,声音从喉中懒懒地传来。
他野兽般的眼睛注视着禅院直哉,此时没有压迫力,但却有种神奇的凝视力。
禅院直哉身形僵立在原地,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册子,舌头依然无比滞涩。
他不想宣读这般颠覆的规则,但他也知道固守旧规不能解决家族里的阵法。更何况眼前还有他一直崇拜的偶像在注视他€€€€
是的,现在的禅院直哉已经能够清醒地看透自我,他知道自己不愿宣读新家规,不是因为他十分认可那套规则,而是因为他想把持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自私难道不是人的本性吗?决策本来就是在权衡自我利益中做出的。禅院直哉一直是这样的想法。
现在……现在的他的决定,因为一直以来偶像甚尔的出现和态度,变得有些摇摆。
禅院直哉动作缓慢地拿起桌上的册子,紧抓着边缘,指爪嵌入纸面。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沉默着,隔了半晌后,突然问了句:“甚尔君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个问题在此刻显得有些突兀且奇怪。
金色史迪奇直哉仰起脸,那双眼眸之中敛去了刚才的那些情绪,直直地望向半空中的鬼先生。
似乎改变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这个问题之中。
江莱敏锐察觉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他不知道甚尔能不能感知出€€€€
伏黑甚尔神色如常,他没有多余的表现,只是流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嗓音懒散地随意道:“嗯……觉得有些熟悉吧。没记错的话,曾在走廊见过你一面€€€€傲慢的小鬼。我听人提过你的名字。”
“不是因为我的嫡子身份?”
伏黑甚尔有些好笑般,扯起唇角,言语携带些懒洋洋的嘲弄:“谁是什么身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与记住谁,只与那人自己有关,仅此而已。”
“尊卑贵贱这种由人规定的东西,我不遵守,便不存在,它束缚的只有被这套东西困住的愚者。”
伏黑甚尔的精神像是苍穹的鹰,草原的狼,无比自由且广阔。
“……”禅院直哉矗立在原地,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但是片刻后,他垂下眼帘,轻吐出一口气€€€€好似也随之呼出了胸腔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固执。
禅院直哉抿直唇角,终于展开了手中的那本册子。
第251章 没有不说离别的故事。
看着禅院直哉终于让步,做出要宣读新式家规的样子,江莱心下舒缓了不少。
前进的齿轮再度运转,一切稳步推进着。
果然,伏黑甚尔同样猜到了那句突兀问题的正确答案。江莱视线扫过身侧的鬼先生,心下给对方打了个勾。
身为前顶尖小白脸,伏黑甚尔当然善于把控人心,他早已看穿眼前局势的波纹,给出了直哉最期待的、能够卸下最后固执的回话。
尽管不一定是真实,但没关系,反正在场的众人都满意了不是吗?那么真相便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禅院直哉展开册子,他垂眸,嗓音携裹些许滞涩的沙哑,缓慢吞吐地低念上面的文字。
“在明耀家徽之下,我,禅院直哉,作为禅院家的新一任领袖,在此面对所有禅院人,以家主的身份正式宣读新式家规。”
史迪奇直哉爪子用力把住手中的纸册,他念出规则时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僵硬。
“……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否定术式地位论……废除尊卑制度……取消封建继承制……”
禅院直哉精神仿佛一分为一,一部分让他嘴上机械地念出这些新式家规,一部分分裂出来遥遥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我怎么会、我怎么会真的宣布这些新式家规?禅院直哉精神世界里的自己抱着头,陷入某种自我质疑。这真的太疯狂了。
这些颠覆性的规则,当念出的那一刻,便会被家主继承仪式下的会议室咒力记录下来,留在家族史册中。这是不可蒙混过关的一点。
等家族的人重新回来后,自己会被那些家族的极端分子撕碎的吧,哪有某个家主像自己这般激进大胆?直接否定了原本的贵贱制度,这简直、简直€€€€
禅院直哉原本是有些本能胆颤的,但在目光瞥见旁侧满脸淡定的半透明伏黑甚尔后,又冷静下来。
不、他可不怕被撕碎,毕竟家族里也没多少人能够胜过自己,自己可是特一级咒术师!
禅院家不会有比甚尔君更加优秀的人存在了,没什么值得畏惧的。
禅院直哉再度从偶像身上汲取了力量。
再说了……自己现在所作所为可都是为了禅院家!这一切都是为了把那个该死的阵法去除。至于现在看起来颠覆性的改革€€€€改革了总比覆灭了好,对吧?
禅院直哉思绪百转千回,最后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不管、无所谓了,总不会有比现在这幅情景更差的未来了。
不就是改变个规则吗,听说外面都是新式家规里的样子,那便和现世接轨好了。
所以自己这番操作……其实是帮助禅院家更好地和现世接触!没错,就是这样。
禅院直哉心下想。
至少,新式家规否定了终身制的长老团€€€€此后不用看那些老家伙们的臭脸,也算是个好事。
脑海中思绪流转,禅院直哉宣读的机械般的话语从未停下,他已经来到了最后一段。
“……以上最新家规,自今时今日起生效。”
禅院直哉声音艰涩、却又有些沉重地挤出最后一句话,伴随着他尾音落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剥离了。
史迪奇直哉念完整个册子,将薄册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眼帘半垂,深呼吸一口气,吐露道:“好吧,我宣读完了€€€€你赢了。”
他的既得利益,他的血脉尊贵,从此刻起便不再生效。好在他还有自己的实力,还有机会找回自己的身躯。也不算一无所有。
“你赢了,老妖怪。”
这番话语带着些自暴自弃、此外还有某种不再挣扎与纠结的解脱感。
禅院直哉终于放弃了内耗,承认自己念出的新式家规。他抬起眼眸。
“你说错了。”江莱棕眸平静,他浅浅露出一个笑,“是我们赢了€€€€赢了扎根腐朽的规则。”
禅院家族里刚才便波动不休的奇特咒力,此刻更是愈演愈烈,宛若疾风骤雨里的纤细草苗,在禅院家秩序新旧变动中扭曲着摇摆!
拉扯摇摆的咒力节节攀升,到达某个顶峰后开始崩塌,像是累积的砂砾石碓,向着一侧倾泻瓦解。
【贵贱】之塔的成立前提是禅院家族的规则和秩序,但这个前提条件现在已经被否定了。
本就被卡bug的塔再也无法撑住扭曲的力量,扎根于整个禅院家的顽疾阵法震荡着,慢慢趋近于某种虚无。
禅院直哉只觉得身上一松,自从踏入禅院家便感受到的不适终于消散。他绷紧的身躯也随之舒缓下来。
“这是……结束了?”他下意识说。
“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塔在慢慢崩塌。”松田阵平能感知出周围空气中咒力的波动,他电子屏幕上亮起一个礼袍撒花的动态图片,伴随响起的还有电子音,“gratulations!”
江莱同样感知出【贵贱】之塔的消散,这是四方守塔中的最后一个塔了。
自此,那绵延已久的契约便解除,脑花和他的死忠手下们将不再拥有消耗他人命运的“不死”。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突破意义的进展,相当于断掉了脑花的一个有力的臂膀!
江莱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内心跃动着喜悦。但紧接着,他视线瞥见身侧愈加透明的身影,那抹笑容便淡了下去。
旁侧飘荡的鬼先生神色如常,注意到江莱的视线,他偏过头,唇角翘着,嗓音携裹磁性,平缓道:“恭喜。看来你的目标取得了很好的进展。”
“……”江莱沉默半秒,没有接话。他轻声问,“你要走了吗?”
“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伏黑甚尔身上洋溢着某种懒洋洋的、却让人注目的气势,“我也实现了一直以来的目标。”
江莱内心其实明晓,走向最后的解脱,便是伏黑甚尔追求的终点。
伏黑甚尔被困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人间太久太久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挣脱无形的枷锁,奔赴自由的边界。
理性上,江莱觉得自己应该为甚尔感到高兴。但感性上,他还是忍不住别开视线,尝试压住胸腔中涌动的不舍。
伏黑甚尔是他在咒术界的第一个朋友。他们经历了敌视、警惕、猜忌,再到勉强交谈、携手合作,最后终于敞开胸怀、承认彼此的陪伴。
从他最懵懂无知初入咒术界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段无比漫长的光阴。
即便伏黑甚尔没有时时刻刻飘荡于身侧,但江莱知道,对方就在槐木牌坠之中沉眠着,若是有需要,他可以随时出来。
看出江莱的沉默,半透明的伏黑甚尔视线稍停,他缓慢地、平稳地点出:“我早就死了。在与你相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