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字来回看了几遍,他放下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重新躺下。
夜晚很寂静,能听到很多声音,有楼上邻居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嘎吱声,也有墙上钟表秒针跳动时有节奏的哒哒声,还有窗外呼呼吹过的风声。
过了许久,他就这样睡着了。
隔日下午,严拓上着班突然接到物业的电话,说楼上水管爆了,需要看看他家有没有被淹。
他愣了下,还没等说话,那边就又说因为联系不上业主,所以才给他打电话,看方不方便现在回去开一下门。
挂断电话后,他给严妈打了两通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严拓跟王卷毛请了假,打车回家,物业就在门口等着。
打开门,工作人员走到楼上爆水管的位置,仔细检查了一遍天花板,并没有渗水的痕迹。
“如果之后有漏水的现象,可以联系我们,或者直接联系业主也可以。”物业留下了联系方式。
送走他们后,严拓坐在沙发上,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离下班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现在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严妈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严拓起身打开冰箱看了看,想要不提前准备晚饭好了。
就当练习一下厨艺。
就在严拓思考是先处理蔬菜还是先处理肉时,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严妈,但过了好几分钟门都没打开。
严拓走到客厅,以为严妈忘带钥匙,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当然是严妈,另一个男人严拓没见过,约莫40多岁。
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果蔬,看样子严妈半天没开门是因为他想让严妈拿着,而严妈不愿意拿。
看到严拓突然出现,严妈脸上露出慌张的表情,说话都不太利索:“拓拓,你,你这个时间怎么在家?”
严拓看了他们俩一眼,说:“物业说楼上漏水,给你打电话没接,我就回来了。”
严妈低头从包里找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误碰了,设置成了静音。
她满脸愧疚:“我没看到手机,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没事。”严拓的视线落在男人身上,向他微微点了下头。
男人看起来有些拘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最后也只点了下头,脸上堆积出略显尴尬的笑容。
“他是我同学,在路上偶然碰到的。”严妈难得如此窘迫。
严拓这才发现她今天穿了裙子,脸上化了淡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手提包是旧的,边缘被岁月磨白了。
“你好。”严拓重新跟男人打招呼。
男人又笑了下,抬起手中的袋子,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下才说:“这是我家院子自己种的,没有打过农药,你们拿回去吃吧。”
“我都说过不要了。”严妈急忙说。
“很好吃的,今天早上刚摘的,很新鲜。”男人还是坚持。
“怎么跟你就说不通......”严妈话还没说完,严拓就伸手接过了袋子,于 严师对男人说:“谢谢。”
“不客气,我家院子还有很多,如果吃着不错,下次我再摘了给你们送过来。”男人憨厚笑着说。
严妈偏过头,脸色有些不自然。
男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严拓,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那我先回去了。”
等他走了,严拓拎着袋子走回厨房,把里面的果蔬拿出来,看着确实很新鲜。
严妈回房间换了衣服,一转眼又变成平常熟悉的模样,唇上的口红也擦去了。
她站在厨房门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局促。
严拓把果蔬分类摆放好,转过身问她:“要聊聊吗?”
第56章
严拓对于母亲的概念是模糊的,情感也是模糊的。懵懂幼时他爱母亲,青春期他厌烦母亲,长大懂事后他尊重母亲。
而后就不知道了。
生病时严拓的心情总是很极端,有时脾气坏到极点,有时又接连好几天一句话不说。
但他总是在思考。思考过的很多现在都忘了,可能因为大脑是乱的,自以为在想什么东西,其实根本天马行空丝毫没有逻辑。
这其中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怎样去死,关于死的问题,大致源自他觉得自己更像个容器,里面装满了来自父母的爱和期许、掌管和控制。
但不是人。
所以他想将所有的一切还回去,包括生命、肉体、精神以及痛苦,通通都还给父母。
只可惜他做不到像哪吒那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不然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暇去想严妈会面临什么。她在看到自己毫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又或者一次次试图终结生命时,是怎样度过那么多难熬的白天和不眠的黑夜,又是怎样的绝望和自责,是不是也想过最坏的结果。这些严拓都没想过,因为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想去死,他只是想以这种手段去惩罚严妈,让她也感受一番这种痛苦。
但这是有风险的,前提必须得严妈爱他。不过严拓从没怀疑过这点,他深知自己的举动会带给严妈怎样的影响,所以他不用去想。
严妈自然是痛苦的,和全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她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更恨不得自己替他去死。
在漫长的时间里她不断向上天祈求和祷告,度过一个又一个个焦灼又惊恐的夜晚。
每一次看到太阳升起时,她从不会感叹阳光的绚烂,只祈祷今天自己的儿子也能安然度过。
她所经历的这些如果说出去,没有人不会可怜她,就连医院的护士都时常感叹她的不容易,多少会给她行点方便。
可造成这一切的人,又恰恰是她自己。她带给自己儿子痛苦,也将自己一并拉入进去,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严拓最不理解的。
医生在进行诊疗的时候总是避不开这个话题,似乎不让他从内心理解严妈的行为,他的病就治不好。
可他就是理解不了。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灵魂呢,性格呢,爱好取向呢?如果说这些都是父母给予的,那为什么父母会用自己给的东西来责怪孩子?
但也许又是对的,父母总是给予孩子一切,所以就连痛苦他们也不落下。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严拓已经从病魔中挣扎着活了过来,也不会再去想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他治病的日子里,严妈无疑是付出最多的人,为此她放弃了所有,整颗心都挂在儿子身上,只希望他能康复。
父母好像就是很擅长做这种事,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推入深渊,又再扮演救世主把他救回来。
当然也有推下去后,站在涯边对谷底苟延残喘的灵魂说这都怪你自己没站稳,生怕自己孩子没死透的父母。
所幸严妈不是这种人,她及时醒悟,靠着自己一双纤细无力的手,硬生生将严拓从深渊拖了回来。
但一切又回到原点。
严拓应该感激她的付出吗?可这都是她造成的。
严拓应该怨恨她吗?可她从没放弃过他。
她害他,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她救他,也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处处都矛盾,却又处处合理。
显然严妈和他一样没有想明白,所以即便从医院回来了,也依旧每日战战兢兢,生活得十分小心,生怕自己哪句话那件事做得不对。
是的,她现在惧怕自己的儿子。虽然她爱他,也深感愧疚,但也会害怕。
严拓抓住了她的命脉,令她从高高在上的父母位置上跌了下来,从此失去了父母拥有的一切权利。
她不敢再干涉他的生活,只想专心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
但事实上,比起母亲,现在的她更像一台系统里只设置了“儿子”两个字的机器人,完全被磨灭了自我。
可她的自我并不是现在才被磨灭的。
严妈的人生没有很顺利,她这个年纪,很难能说有幸福的童年,甚至幸福这两个字都不像她会用的词。
她对幼时的记忆很少,印象里只有下农干活的父母的身影、炽热的烈日和微风中摇摆的麦秆。
和普罗大众一样,她平平无奇地长大,到了适合的年龄结了婚,又顺理成章怀孕生了孩子。
她从没思考过自己是否幸福,因为在她看来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就是有烦恼也有不高兴,有父母的责骂也有丈夫的不理解,有做不完的饭菜也有洗不完的碗筷,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不是吗?
直到她有了孩子,虽然心中也会有对未知的茫然,也会因生育带来的变化和疼痛而产生恐惧,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这样。
大家都说母亲是最爱自己孩子的,所以她也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大家都说孩子就是妈妈的命,所以孩子也成了她的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开始做错的,明明都是一样的啊,明明都是按照大家一样来的,可为什么结局会这么不同?
她迷茫也不解,按照自己从小学来的认知,一步步将事情搞砸,到最后变得无法挽回。
这个时候,总是提前帮她铺好下一条路的大家却突然消失了,没人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靠自己摸索。
所以她害怕极了,只能尽量做到完美,就算担心严拓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敢贸然去敲门;尽管不想严拓去做辛苦的兼职,但会看脸色不再提这事;纵然好奇严拓的新工作怎么样,但知道自己没资格问,只能等严拓偶尔提起才能知晓半分。
她会因为自己耽误了严拓的工作而愧疚,也会因为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而心虚。
因为这样显得她就没那么完美了,好像她除了严拓竟然还有自己的人生。
严拓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这点的,以前他顾及不到,一直活在自己的苦难当中。
可现在他觉得足够了,他们都应该从以前的错误中解脱了。
所以他和自己的母亲坐在客厅,说了很多话。
他说很长时间他都认为自己的存在是错误的,你生了我,养了我,我却活不成你想要的样子。
他问母亲,如果一个人连他的父母都讨厌他,那这样的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母亲当然回答不出这种问题。
但严拓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他说父母只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他们会陪伴自己走过人生的一段路,但不会成为人生的全部。
他说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活,所以你也别为我活了。
他理解自己的母亲,也原谅自己的母亲,他们当初都一样,只是没想明白而已。
所以他让母亲不要在把他当成生命的全部,不是生了他,就要这辈子为他而活。
丢掉我这个枷锁吧,他说,你不该是某个人的妻子,也不是某个人的妈妈,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吗?
但他还是叫她妈妈,他说妈妈,以后就做为你自己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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