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孤儿院里一次又一次的解释,想起了人们皱眉、疑惑,眼中流露出来的不信任。
“我很难相信别人,”郑墨阳说,“但家人不是别人,我会相信家人说的一切。”
叶庭扭头看着自己的监护人。风吹起他的西装下摆,布料和院子里的花一样泛起涟漪。
“现在就看你相不相信我了。”郑墨阳说。
他知道叶庭对大人有严重的信任危机,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和冯诺一摧枯拉朽的治愈洗礼€€€€叶庭可能对他们放下了戒备。但要孩子无话不说,敞开心扉,这就太难了,几乎没有家长可以做到。
所以他在等。
等叶庭第一次求救,等他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不会放弃他。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就在郑墨阳以为这次尝试失败的时候,叶庭开口说:“学校有人知道我以前的事了。”
郑墨阳了然。原来是童年阴影。
他点点头,问:“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只有一个,”叶庭说,“那个人的反应特别奇怪。”
然后叶庭跟他讲述了杜一平的奇葩行径。
“哦,”郑墨阳说,“我认识这种人,极度自我中心,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谁知道呢,你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跟意想不到的人成为朋友。”
天哪,放过我吧,叶庭想,我不要这种朋友。
“他知道我的过去,还各种触碰我的忍耐底线,”叶庭说,“他就不怕我是反社会人格吗?”
郑墨阳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
叶庭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不是。”郑墨阳说。
“你怎么知道?”
“反社会人格不是你这样的,”郑墨阳说,“反社会人格会让父亲的死变成一场意外,比如酒后失足落水,酒后失足坠楼,因为他只想享受过程,不想承担结果。反社会人格也不会容忍那个姓曾的小孩活到现在。那孩子毁掉遗物的第二天,就会不明不白地死于癫痫。”
他说这些话时十分平静,好像是在叙述事实,叶庭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日的寒风。
“反社会人格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也不会寻求理由,”郑墨阳说,“杀了就杀了,仅此而已。这才是反社会,你根本一点都不像。”
叶庭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连夜收拾包袱潜逃,然后终于,像明星划过释迦牟尼的头顶一样,他了悟了。
“所以答案是第二个,”叶庭说,“你不在乎。”
郑墨阳反应了几秒,想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话,笑了笑,没有回答。
然后,郑墨阳脑后忽然响起了啪的一声。叶庭吓了一跳,转过头时,看到冯诺一气势汹汹地站在那,手里拿着卷成圆筒的纸稿。很明显,郑总的脑袋上刚刚挨了一下。
“你跟孩子灌输什么阴暗思想!”冯诺一对自己的丈夫怒目而视,“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郑墨阳叹了口气:“有了孩子之后,你对我真是越来越暴力了。”
冯诺一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还对刚才那场对话耿耿于怀。“你就不能教点好的?正面积极一点的?一天到晚开教育的倒车。”
“我这是在开导他,”郑墨阳辩解道,“他对自己的评价有误差,就他的成长环境,能变成现在这样,基因里绝对是个大好人,根本用不着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这么说?”冯诺一又想进行纸筒攻击,被郑墨阳轻而易举地夺下了。
冯诺一气鼓鼓地磨牙:“你就会用武力取胜。”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问叶庭,“你喜欢运动吗?”
叶庭对话题的转向感到迷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冯诺一指着郑墨阳说,“你跟他一起练拳击吧,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智力开发。”
拳击听上去是个很酷的运动,叶庭有点兴趣。
“看,”冯诺一点了点头,对郑墨阳说,“我总算找到你在家庭教育里的用处了。”
郑墨阳没有反驳,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叶庭:“星期天下午怎么样?”
“好啊。”叶庭说。
冯诺一喜形于色:“太好了,终于有人替我挨打了。”
“话不要说的那么让人误会,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冯诺一哼了一声,用圆筒指着郑墨阳,对自己的孩子说:“你可别高兴太早,这家伙锤起人来六亲不认的。”
第32章 北京 12岁(25)
复健两个多月后,文安终于出院了。为表庆祝,冯诺一龟速开着车,把全家人拉去了宠物店。
“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溜毛孩子,”他心里已经勾画出了一副美好蓝图,“四个人,一个毛绒球,多温馨啊。”
他对这个想法兴奋不已,文安也是。小孩一进宠物店就着迷了,把脸贴在笼子上,眨巴着眼睛,看仓鼠跑滚轮。
“看看喜欢哪个,”冯诺一弯下腰,盯着一只喵喵叫的小奶猫,“你喜欢哪个我们就买哪个。”
宠物店很大,除了国家保护动物,飞禽走兽无一不全。文安转了一圈,在异宠区停了下来。
“这个,”他指了指一个封闭的玻璃箱,“好看。”
冯诺一兴冲冲地跑过来,当场窒息。
玻璃箱里是一只七八厘米长的巨大蜘蛛,浑身布满了暗红色的绒毛,胸部还有点暗紫色,此刻正趴在箱子里的石头上,懒洋洋地盯着他。
冯诺一倒退了两三步,一头扎进郑墨阳怀里。
文安淡定多了。他把手指贴在玻璃箱上,想引起蜘蛛的注意。
老板像瞬移一样出现了:“小朋友喜欢蜘蛛啊!”
文安没有回答,痴迷地看着箱子里的蜘蛛。它身上的绒毛真好看,小孩想,像穿了皮草一样。
“眼光真好,”老板吹捧道,“这是刚进的智利红玫瑰,咱们店卖的最好的异宠。对环境要求不高,适应力强,性格好,喂起来特别简单,关键价格还便宜。”
“性格……性格好……”冯诺一扒在郑墨阳身上说,“怎么能看出来性格好?”
“它一般不咬人的,你把它放手上,放胳膊上都行。”老板说着把蜘蛛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冯诺一跳到了半空中,落地之后转了半圈,跑到郑墨阳背后躲了起来。
文安眨了眨眼,伸出手,蜘蛛就爬到了他的手背上。
毛茸茸的。
文安看着它,露出了两个酒窝。
冯诺一叹息一声:“他不是喜欢猫的吗?养只猫多好。”
郑墨阳对此颇不赞同:“我们家已经有猫了,还要再养?”
冯诺一瞪着他,他抬手挠了挠对方的下巴。
“养蜘蛛多经济实惠,”郑墨阳说,“你没听老板讲吗,喂起来方便,要求不高,还不占地方,只要买个玻璃箱就好了。”
文安把手伸给叶庭,叶庭摸了摸趴在上面的蜘蛛,抒发了一下感想:“毛挺软的。”
冯诺一有些气愤:“你们三个孤立我。”
文安把手放在玻璃箱的开口上,蜘蛛就爬了回去。他知道冯诺一害怕蜘蛛,脚在地上蹭了一会儿,没好意思说想要。
冯诺一在理智上线之前咬了咬牙,做出了他后悔五年的决定:“买!就买这个!”
郑墨阳当机立断掏卡付钱。蜘蛛真的不贵,百元左右就可以买到成虫,还没有玻璃箱的价格高。冯诺一听说这玩意儿以后还能长得更大,差点当场气绝而亡。
回家的路上,冯诺一坚持要上副驾驶座,让两个孩子抱着玻璃箱坐在后面。
“要是它哪天从箱子里跑出来了,我们就搬家。”他对郑墨阳说。
郑墨阳对此付之一笑。
回家之后,叶庭提着箱子上了二楼,文安兴冲冲地跟在他旁边,时不时俯身逗弄箱子里的蜘蛛。他还给家里的新成员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玫瑰。冯诺一颤抖了一会儿,试图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
“他们养在二楼,你平常也看不到的,”郑墨阳安抚他,“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
冯诺一瞪着他:“你以后别说我漂亮,我已经不相信你的审美了。”
郑墨阳不跟他争辩审美的包容性,和蜘蛛的人权问题,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自己要回去加班了。
“工作狂,”冯诺一叹了口气,“今天能在11点之前回来吗?”
“我尽量。”
冯诺一语重心长地说:“熬夜会脱发的。”
郑墨阳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捂着额头愤愤地看着对方:“我是关心你,一把年纪了,别这么拼命。”
“我得赚钱养家,”郑墨阳忽略了“一把年纪”的说法,“要不然靠你的稿费,我们得带着孩子流落街头了。”
“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冯诺一瞪着他,“你缺钱吗?你就是喜欢工作。”
郑墨阳没有否认,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拿起车钥匙走了。
冯诺一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种天生的工作狂他实在无法理解,一天睡四个小时还精力充沛,稍微闲下来几天就浑身难受,真是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的最佳祭品。
虽然在这个例子里,郑墨阳本人就是资本家。
冯诺一回到三楼书房,开始敲字。没过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自己的责任编辑。
奇怪,他们前两天才开过会,讨论了他接下来的一篇小说的大纲,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不会是他火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冯诺一就嗤笑了一声。不可能,他之前出过的书全都被书店当废品卖了,留下的样品现在还堆在书房里,整整一排书架,全是他的滞销书。
他接起了电话:“喂,刘主编?”
“你来一趟吧,”对面说,“我有点东西要转交给你。”
“什么东西?”
“粉丝来信。”
冯诺一傻了。
他整整愣了半分钟,对面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毫无知觉。
对面的编辑拍了拍手机话筒:“喂?”
“粉丝?”冯诺一觉得有点离谱,“我哪有粉丝?”
对面的编辑也很惊奇,但出于礼貌,他没有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