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第25章

他推开叶庭扶着他的手,决绝地单脚站立,一跳一跳地往医务室走去。叶庭想上去扶他,被严厉拒绝了。

之后几周,他总觉得杜一平在观察他。有次去办公室,他隐约听到杜一平在问老师有关他的事情。他一出现,谈话声就停止了。

很可疑。

某天傍晚,叶庭走下楼梯,突然看到杜一平倚在墙边,试图做一个帅气的姿势€€€€他包着纱布的脚踝让这件事变得很困难。

杜一平叫住了叶庭,拿起手里的纸,上面像是复印了什么报道,叶庭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我问过老师了,她说你是从文山市转学过来的,”杜一平说,“你猜猜看,我在新闻网页里搜文山市,发现了什么?”

叶庭就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永远是对的。

“这是你吧,”杜一平指着纸上的黑白照片说,“虽然脸上打了马赛克,用的也是化名,但照片里的人手上有道疤,跟你手上那个一样。我看过家校联系单,你爸跟你不同姓,你可能是领养的。你跟新闻里的人同岁,又是同一个城市的,这么多细节都对得上,肯定是你。”

叶庭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

“喂!”杜一平在后面喊,“我可是我们学校广播站的。你信不信我下周拿你当头版头条?”

叶庭停了下来,转身,快步走向他,直到快撞上了也没停下来。杜一平吓得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把报纸抱在胸前,好像这篇报道能保护他似的。

“你想怎么样?”叶庭问。

杜一平咽了口口水,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别担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

叶庭皱起眉看着他,这人的反应比郑墨阳还要离谱。

“我理解你,”杜一平说,“爸妈有时候真的烦人。就说我爸吧,我自己用压岁钱买的游戏机,攒了好几年买的,他说影响学习,直接就给我砸了。”

叶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道这人觉得他们的处境一样吗?

“你觉得你能理解我?”叶庭问。

“当然了,我们都有个糟心的爹嘛。”

神经病。叶庭转过身往前走。

“我爸真的很无语,”杜一平赶了上来,“他把领导做派都搬到家里来了,成天不是对我妈呼来喝去,就是对我指指点点,你不知道有多气人。”

叶庭叹了口气,他不想跟这个人掰扯父子关系这件事了,多说一句都觉得浪费力气。他只关心杜一平能否守住这个秘密。“你不是来找我麻烦的,那你想干什么?”

“交个朋友吧。”

叶庭盯着他。

“我是真心的,”杜一平说,“我从小到大的朋友都是好学生,一个个循规蹈矩,无聊死了。”

叶庭摇了摇头,在富家子弟眼里,自己的过去仅仅是有趣的谈资,陌生的刺激吗?

他一点也不想要这种理解。

“算了吧,”叶庭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转身要走,杜一平叫住了他:“你不想让我帮你保守秘密吗?”

叶庭停了下来。

“我对朋友超仗义的,”杜一平说,“但要不是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

叶庭盯着他,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都不算特别好的解决方法。

这小子家里有来头,而且亲爹听上去不像是省油的灯,他不想给家长们添麻烦。而且对于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强。

“好吧。”叶庭说。

杜一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让他如芒在背。他觉得自己遇上了另一个曾厉,而且还是更聪明、更自以为是、更有背景的曾厉。

第31章 北京 12岁(24)

叶庭觉得这个世界匪夷所思。

不久之前,因为10岁的那起案件,他还是全校公敌,人人避之不及。

现在,因为同一件事,他却收获了一个跟屁虫。

他琢磨了几天,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杜一平那小子,大概是提前到叛逆期了。

这个时期的孩子看父母如同看死敌,才会离谱地把他当成宝。

杜一平说要跟他做朋友,还真不是空口一句。祭出那篇报道的第二天,班长先生就主动向老师要求调换座位,坐到了叶庭的前座。美其名曰建立学习伙伴关系,促进全班共同发展。他这个尖子生本着博爱的胸怀,决定帮助后进生。

鉴于叶庭一直坐最后一排,而杜一平本人并不高大,叶庭怀疑班长大人现在还能不能看清黑板。

自从成为前后桌,这个脑子聪明到无法骂脑残的人,成天跟他称兄道弟,还把他当成家庭矛盾的倾述对象,开口闭口就是“我爸昨天又……”,好像他们同病相怜,应该相拥而泣。

首都的冬天很冷,叶庭想把他扔到校门外结冰的运河里。

之前叶庭的聊天对象是文安。文安很会倾听,总能让对方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谁像这个开口闭口全是“我爸”的人。短短几天,叶庭连他在幼儿园的家庭矛盾都如数家珍。

杜一平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烦人,对于叶庭的冷淡,他一向认为是对方性格太差导致的。

数学课下课,他把椅子调转九十度,靠在叶庭的课桌旁边,捅了捅他:“我跟你说过期中考试之后,我爸的反应了没有?”

叶庭无动于衷:“把作业传给我。”

杜一平把前座传来的卷子拿过来,抽出叶庭的递给他,同时继续絮叨:“家长会一结束,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往停车场走。我一坐进车里,他就开始叹气。我问他为什么不开车,他不说话,用手拧车钥匙点火,车刚点着,他就熄火,然后叹了口气。隔了几秒,他又点火,然后又熄火,叹了口气。我他妈快憋死了,恨不得下次他直接把车给拧爆。”

叶庭开始看卷子了。什么时候能上课?

“哎,”杜一平火冒三丈地抽走了他的笔,“你听没听我说话?”

叶庭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听。”

杜一平瞪着他:“我们可是朋友啊,你不应该安慰我吗?”

叶庭深吸一口气,如果是之前孤儿院的人,就知道这时候该跑了,可惜杜一平毫无自觉。

想了想自己还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叶庭把气吐出来,调整内息,提醒自己不要暴走,同时绞尽脑汁想安慰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安慰人,最后只说出来一句:“第二不是挺好的吗?”

“呸,”杜一平的唾沫星子飞了出来,“像你这样的,才会觉得第二名好。你知道我在豫园小学考第一的时候,和第二名差多少分吗?”

叶庭翻了个白眼。杜一平的光辉历史他已经听了五遍了。

“我爸从小吹到大,说我只考第一啥啥啥的,现在破防了,”杜一平摇头叹气,“大人真是比你想象得还脆弱。你稍微考差一点,他就觉得你在走下坡路了。”

说着说着,杜一平发现自己又开始唱独角戏了,愤懑地用笔指着叶庭:“你怎么老是这副死样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你有朋友吗?”

叶庭仍旧一言不发。

杜一平嗤笑了一声:“也是,谁愿意跟你待在一起。边雅晴,你跟他说过话吗?”

边雅晴是坐在杜一平旁边的女生,正忙着看雅思词汇,神情很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没有。”

其实说过。叶庭还记得,周考成绩出来那天,语文老师找后进生谈话,让课代表把倒数第一叫到办公室去。于是边雅晴走到他旁边,淡漠地说了句:“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叶庭:“哦。”

就这一句,明显另一个当事人已经忘了。

“你就我这一个朋友,还不珍惜一点,”杜一平长叹一口气,“没了我,你的校园生活得多悲惨啊。”

也许是听到了叶庭的祈愿,上课铃终于响了,杜一平挪腾着椅子,转了回去。

叶庭觉得以己度人不是个好习惯,他并不觉得自己悲惨,他有文安就够了。

结果杜一平横空出世,打着拯救他的旗号闯进来,还坐在地上摇旗呐喊,扰人清静。

下一节课的课间,杜一平倒是不唠叨了,他砰一声把自己的水杯放到了叶庭的桌子上。“帮我倒杯水。”

叶庭突然开始手痒,生理性的手痒。

“为什么?”叶庭问。

“我崴了脚啊,医生说得休息一个月呢,”杜一平指着肿胀了一倍的脚踝,“都是你害的,你不得负起责任来。”

叶庭第一百八十遍重复自己不是故意把球扔他头上的,然后想他费这个劲干嘛呢。“难不成我之后一个月都得帮你打水?”

“那当然了。”

“你不怕我倒杯开水过来浇你头上?”

杜一平瞪着他:“你对朋友怎么如此狠毒?”

然后叶庭想起了另一件事,脸色沉了下来。“你连水都不自己倒,中午怎么吃饭?”

杜一平丝毫感觉不到对面的死亡威胁,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帮我从食堂打饭过来啊,饭盒我都帮你准备好了。”说完他提起一个精致的保温桶,放到叶庭桌上。

叶庭开始深呼吸。

“先说好了,我不吃茭白,不吃黄瓜,不吃肥肉,不吃青椒,不吃香菇,不吃咖喱,”杜一平掰着手指,“别打这些菜,换点别的。”

这家伙把食堂当餐厅吗?还点起来了?

不过最后,叶庭还是把保温桶拿了过来,放到了课桌下面。“打饭倒水可以,把你背上楼都无所谓,不过我有个条件。”

杜一平对他突然好转的态度感到疑惑:“条件?”

“帮我个忙,”叶庭抱起手臂,“你不是特别仗义吗?朋友的要求,你不会拒绝吧。”

杜一平警惕地看着他:“什么要求?”

叶庭看着他,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书。

杜一平瞬间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傍晚,结束了一天的社交生活,跟文安一起吃完晚饭,聊完天,叶庭回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面前种满了天堂鸟的院子。天堂鸟的花期在冬季,寒风猎猎,院子里的枝条却含苞待放,看起来生机盎然。

天早已经黑了,只剩下客厅窗户透过来的灯光。地下车库隐约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似乎是郑墨阳回来了。

脚步声从地下室慢慢上移,突然在门廊里停了一下。大概是郑墨阳看到他了。

然后,门打开,大人的影子洒落在台阶上。

“你喜欢吹冷风?”郑墨阳问。

叶庭扭过头,震惊地看到家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昂贵的西装蹭上了灰,叶庭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干净。

“学校里有事?”郑墨阳倒是不以为意。

叶庭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他还是不想让大人知道这件事。

郑墨阳看着寒风中呼出的白气,笑了笑:“你大哥跟我说过一句话,孩子说谎,是从说了真话,大人却不相信开始的。”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叶庭心里却激烈震荡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世界轰然坠落,一瞬间山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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