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做的花束,蓝粉相间,叠的很精巧,很漂亮。
“生日礼物。”程启元说。
程蒙恩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花瓣。他不知道程启元叠了多久,折纸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对程启元来说难比登天。
他把花束抱在怀里,彩纸的尖角戳在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谢谢。”程蒙恩说。
送完了礼物,程启元却没有进房。似乎有什么绊住了他,让他在原地徘徊。
程蒙恩发出疑问声,程启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明年生日,你还在吗?”
世界又停转了。
昏暗的灯光,寂静的屋子,相对的两人。
好像有人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已过午夜,程蒙恩正式成年了。
他不再需要监护人,他自由了。
程启元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回答。
一阵风刮得窗棱咯噔作响,窗帘鼓胀起来。
程蒙恩伸出手,搭在程启元肩上,推着他走到床边。程启元默默跟随着他的动作。
他让程启元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启元的目光仍然黏在他身上。
然后他说:“我在。”
他握紧程启元的手:“我会一直在这里。”
程启元看向那只手,曾经给自己穿衣服,教自己写字,和自己玩球的手。
那只手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说不会放开。
程蒙恩说“睡吧”,替他关上了灯。
程启元没有睡,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轮廓。
那一晚,他没睡着。之后的一夜,他也一直睁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违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违反了他心中的逻辑。
他对文安说了这件事,文安却比他还糊涂。
“不符合逻辑?”文安问,“什么逻辑?”
“喜欢的逻辑,”程启元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会一直去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会避开。”
“哦。”文安迷茫地说。
“人也一样,”程启元说,“让自己开心的人,就会接近,让自己生气的人,就会离开。”
“嗯嗯。”文安点头。
“我把乐高扔进了水箱里,”程启元说,“他很生气。”
文安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可以离开了,”程启元重复说着过去的结论,“他生气了,他为什么不离开?”
程启元烦躁地用手扯着头发,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出现了裂缝。他要去填补它,他要找到那个缺口。
文安看着他,小心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程启元皱起眉。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只有节日才能送礼物。
文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低下头,递给他。
程启元接过来,盯着封面。
“看看吧。”文安小声说。
程启元翻开本子,目光从文字扫到图片。绘本很薄。他很快就翻完了。
文安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出故事的精髓,想问程启元看懂了没有,抬头的一瞬间,他猛地怔住了。
程启元在流泪。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衣服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文安见过尖叫的程启元、愤怒的程启元、暴躁的程启元。他的情绪大开大合,却唯独没有悲伤。
但他在流泪。
他看着绘本,觉得这真是个乱序的、毫无逻辑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永远?一直?不计其他?为什么会有破损的爱?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但他在流泪。
文安抱住程启元,绘本夹在他们之间,抵住心脏的位置。程启元把头靠在他肩上,浑身颤抖。
第56章 北京 17岁(17)
叶庭的生日出乎意料地热闹。不仅班上的同学来了,篮球队里的队员也来了好几个。
到场之后,他们被院里的阵势吓了一跳。
院子里放了一张蹦床,周围有网。蹦床旁边是一个沙袋,袋子上面挂了两副拳击手套。地上有几个幼儿园小朋友常玩的蹦蹦球,大门上挂着一个飞镖靶子,旁边还放了几把气弹枪。
杜一平扯了扯叶庭的衣袖:“你今年几岁?”
毕竟是生日,叶庭很客气,没有揍他:“这是解压道具。大哥觉得高中压力太大了,需要发泄。”
杜一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屑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十分钟后,他在蹦床上快乐地弹跳,叫得像一只土拨鼠。
篮球队的中锋和后卫把沙袋团团围住,一人一拳打得震天响。边雅晴举着气弹枪,面无表情地朝同学要害处袭击,打得人四处逃窜,风声鹤唳。
程蒙恩刚带着礼物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尖叫。紧接着,橡皮子弹就像机关枪一样打向他,幸而手里抱着礼物,挡下了大部分火力。
边雅晴看到是他,就放下了枪。程蒙恩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事,脸上有些讪讪的。
程蒙恩把礼物送给叶庭,然后看到边雅晴进来拿饮料,他抓紧机会道了歉。
“对不起,”程蒙恩说,“我替我弟弟向你道歉。他不是暴露狂,他只是理解不了社会规范,比如什么场合该做什么……”
他有点语无伦次,边雅晴耸了耸肩:“你看起来习惯了。”
程蒙恩停了下来:“什么?”
“道歉,”边雅晴说,“每次出这种事,你都要跟一堆人道歉吧。没关系,我没被吓到,我知道孩子跟孩子不一样。有些孩子教一教就懂了,有些孩子怎么教也改不了。我们学习不是也这样吗?有些学得快,有些学得慢。对他来说,社会规范跟高数一样难吧。”
她这么善解人意,程蒙恩觉得不好意思。他跟人家有的没的扯了好久,还要人家来安慰他。他直起腰,小心地让自己别碰到客厅的吊灯:“谢谢你不计较那天的事。”
边雅晴耸了耸肩:“不客气。”顿了顿,她又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不喜欢个子比我高的男生。”
程蒙恩还没来得及回答,边雅晴咔嚓一声扣动扳机,门外响起一声哀嚎。然后她就走了,补充完水分之后,她要接着出去大杀四方。
程蒙恩看着她的背影,他刚萌芽的青春悸动就这么被掐灭了,干净利落。但回想刚才的交谈,他觉得感激多于失落。
边雅晴刚出门,叶庭就抱着一堆礼物走进来,看到程蒙恩站在客厅里,问了一句:“你弟弟呢?今天没带他出来?”
“我妈妈在家里带他。”程蒙恩说。大概上次生日的争吵还是有作用的,妈妈留在家里,让他出来自由活动。“对了,谢谢你弟弟送的礼物,启元很喜欢。”
叶庭知道是文安之前画的绘本:“喜欢就好。”
“听说他还哭了一场,”程蒙恩说,“吓到我了。”
“他哭不是因为绘本,是因为你,”叶庭说,“你很了不起。”
程蒙恩说:“一点也不是。”
这话叶庭就没法接了。
程蒙恩想了想,问:“你小时候,想要弟弟妹妹吗?”
叶庭摇了摇头。他情况比较特殊,任何人出生在他们家都是一场灾难。他不想跟别人悼念过去。就没有深谈。
程蒙恩说:“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个弟弟。”
“看到别人家有兄弟姐妹,我特别羡慕,一直缠着妈妈,让她再生一个,”程蒙恩说,“我还想过,在弟弟一岁的时候,跟他玩什么,三岁的时候,跟他玩什么。我把玩具拿出来,想等他出生了送给他。然后,他出生了。”
程蒙恩顿了顿,说:“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完全不是。
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放在桌上,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程蒙恩看着它,过往的十八年在脑内闪过:“你知道我今年许了什么愿吗?”
“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本来也不会灵验的,”程蒙恩说,“每年我都会许同一个愿望,希望第二天早晨,程启元醒来,会突然大叫:‘什么?我之前是那样的?’然后,他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弟弟。他会烦人,也会嫌我烦,我可以跟他开玩笑,跟他打架,他也会跟我开玩笑,会打回来。”
“但是没有。第二天早晨,他还是会尖叫,然后我会吼他,最后因为罪恶感再去找他道歉,就这样一直循环下去。”
就这样循环下去。
“我没有哪里了不起,”程蒙恩说,“我嘴上说理解他,心里还是羡慕别人家的弟弟,羡慕得要死。”
叶庭说:“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程蒙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客厅的座机在此时响了起来。
这年头谁还会打座机?叶庭走过去接了起来,电话对面传来粗犷的声音:“喂?是103号业主吗?”
“是。”
“我是小区门卫,我这儿有个孩子……”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然后电话对面的人大喝,“诶!你突然叫什么!我们可没打你!”
叶庭直起身,转向程蒙恩。
门卫立刻又转向话筒:“他说他哥哥在这,麻烦你们快把他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