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个新纳进来的四房?大爷待他倒好。”
“瘦得没二两肉,我瞧着也不咋样。”
“吴家这是落魄了么?寻了个干巴巴的男娃儿。”
王墨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怕得直往后头缩。
忽然,那只熟悉的大手伸了过来,不顾周遭人的目光,执意将他握住了,玄鳞费劲儿的转过头瞧向王墨:“别走。”
他声音不大,可那嘴形儿明显,整院儿人都瞧见了。
这亲密的模样,像是无形的一巴掌,砸在所有看不起、看不上王墨的人的脸上。
王墨不明白玄鳞的深意,只知道那大手颤巍巍的,被这料峭春风吹得冷冰冰,他心里头骂自己,咋也不知道给爷带个暖手,瞧给这手冻的,拔凉。
他顾不上旁的咋想,两只小手伸过去,给那只大手包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唱戏声终于歇了,戏班子的小厮颠着碎步过来,弯着腰恭恭敬敬的问人:“老爷太太们,可还继续啊?”
站在前头的二爷吴庭澜,是家里的庶子,大大小小事儿从来做不得主,就连逢年过节听个大戏,也说不上话儿,他抬起手往老夫人的方向摆了下,那小厮便心领神会了。
吴老夫人哭够了,终于自玄鳞的肩膀抬起了头。
方妈妈在一旁扶着人,拿着帕子给她抹眼睛:“夫人呐,风大得紧,咱不哭了啊。”
吴老夫人点点头,却如何不肯松开攥着玄鳞的手。
这么个场面,小厮也不敢凑过去,就那么躬着身远远的候着。
吴老夫人瞧见了,给人叫近些,转头看去玄鳞,轻声问道:“庭川,想听什么啊?”
玄鳞反手捏了捏王墨的手掌心:“小墨,想听什么?”
王墨微怔,他没咋听过唱戏,更不知道该听啥,他不知所措的抿抿唇:“我没咋听过戏,我随着爷听。”
“好。”玄鳞转回头,冷眼扫着小厮,扫着立在座位前的那群人,终于,他的目光停住,凝在了一位打扮秀丽的妇人身上。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玄鳞瞧过去,最后全都落在了赵茹怜那处。
赵茹怜进吴家门不过两年,那时候吴庭川已经遭了难,因此她从没正儿八经的见过这位爷。
而今被这般看着,她只感觉自头顶一路凉到了脚,心口子跳的厉害。
玄鳞目光深沉的瞧着她,沉默半晌,冷声道:“若记得不错,这位赵娘子该是唱戏出身罢。”
赵茹怜喉咙发紧,张口闭口,竟是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玄鳞垂下眼睫,淡淡的勾起唇边,吐口的话却利剑似的直插人心:“大过节的,不如就赵娘子唱一曲吧。”
在场人纷纷皱紧眉,有胆子小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连那个颇为能忍的吴庭澜也动了怒,赵茹怜是他的妾室,这吴庭川给赵茹怜难堪,不就是打他的脸。
他深吸了好几口子长气,壮大了胆子,才磕磕绊绊道:“大哥,这、这不合乎规矩。”
玄鳞缓缓偏过头,目光森凉的瞧他:“规矩?我躺的久了,竟不知道吴家已经轮到二弟做主了。”
“大哥您这是什么话啊。”吴庭澜还想说个两句,却被边上的生母赵氏拉住了。
他微怔,缩着颈子瞥了眼人,不言语了。
这吴庭川没瘫的时候,便是说一不二的主,就算眼下动弹不得了,余威还在,甚至这冷心冷面的劲儿,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在场的没有一个敢言语,全都竖起耳朵听。
玄鳞今儿个过来,一来是王墨想听戏了,二来是带他见见人,最要紧的,就是来给这个赵茹怜难堪的。
他心眼子小,在乎的人不多,前些日赵茹怜到院儿里来挤兑王墨,他记到了现下。
赵茹怜自知理亏,可又不愿应声,她眼巴巴的瞧着吴庭澜,想借着他的光让吴庭川卖自己个面子,谁料这男人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别个身子不瞧她,她心口子一凉,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赵茹怜的手指头紧紧抠着铜炉暖手,牙咬得嘴唇边一溜白,她沉沉呼出口气,自挨挨挤挤的座位间款步出来,站到了玄鳞跟前。
赵茹怜戏班子出身,见多了风尘俗事,最知道爷们儿喜欢什么,她微微凝眉,抬手摸了把鬓发,软声道:“大爷,小女子不唱戏许多年了,您且高抬贵手饶过我吧。若是平日里有哪处惹您不痛快了,我日后定亲自上门赔罪。”
她声音娇滴滴的,侧着个粉面,端庄里带着万种风情,瞧得人心怜。
她话音方落,二爷的另几个妾便起了闲话儿,私语声细细碎碎:“做这姿态给谁看呢!”
“狐媚子劲儿!”
玄鳞一条千年蛇妖,见多了妖艳货色,赵茹怜这样的连个皮毛都算不上,他冷眼瞧着人,唇边溢出个淡淡的笑:“赵娘子这话儿我听不大明白,我三年没出过院子了,谈什么赔罪不赔罪。”
他轻轻握紧了王墨的手:“我家夫郎难得有兴致,想听你唱一曲儿,你唱是不唱?”
赵茹怜脸色涨得满红,牙咬得死紧,她费尽千辛万苦才脱的贱籍,又削尖了脑袋进的吴家门儿,本以为是人上人了,却还要被人当个玩意儿来戏耍。
她不甘、羞愤、恼怒,无处可发,只能将万般情绪都和血吞,她抬手抹了把脸,脸上露出个难看的笑:“难得大爷瞧的上我,您想听什么呀?”
第十七章
没有琴音、没有鼓鸣、没有铜锣响,只有寒风掠着干冷的大地,扑簌簌的刮。
赵茹怜就站在戏台子下面,窘迫的捏住兰花指,吊着嗓子起了声。
她太久不唱了,嗓子又干又涩,和着料峭春风,生出了股难言的凄凉。
玄鳞冷眼瞧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他仰起头,看向王墨,懒懒道:“咱回吧。”
吴老夫人好久没瞧见他了,想得厉害,不愿他回,可见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又不忍心留人,她攥着他的手,声音颤抖的问:“庭川,娘能去瞧你吗?娘小心着,定不吵了你。”
一个两鬓挂白的高傲老太太,就那么俯着身、低声下气的同人说话儿,玄鳞轻轻呼出口气,天太寒,雾出一片白:“随你吧。”
吴老夫人得了准话儿,心里头欢喜,一步一停的送俩人离开。
轮车压在地上,吱吱哑哑的响,这短短一段路,走了好久好久,王墨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俩人呆得久了,玄鳞早摸清了王墨的脾气,更何况这小哥儿不是个会藏事儿的性子,啥心思都摆在脸上。
这半天了,都没问问自己冷不冷,想不想尿。
终于行到了自己的院儿,玄鳞再忍不住,费劲儿的偏头瞧他:“你怎么了?”
王墨没应声,他将轮车推到卧房的石阶下,正打算叫孙婆子搭把手,帮着抬一把,那只虚软的大手却蓦地将他拉住了。
汉子仰着头,紧张的问:“干啥不理人了?”
王墨性子软,没咋生过气,可在这人跟前,却莫名的收不住火。
爷这院子,漏得筛子似的,没几个自己的人,他又这么胡乱瞎得罪……他白日里得干活儿,不能时时都陪在他身边,若那赵娘子是个明面上的,倒还好办,就怕她在背地里使坏。他冷着张脸:“你哪儿是来带我听戏的,你分明是来为难人的。”
玄鳞微愣,眼底一层红,说出来的话儿带着股酸味:“怎么?你心疼她了?”
王墨喉口哽咽:“你这是说的啥啊?”
“什么我说的啥。”玄鳞脸拉得老长,别着头生闷气,“嫌我为难那小娘子,你心疼了。”
“我心疼她啥啊!”王墨简直要跳起来,他自汉子背后转到他跟前儿来,“今儿个大过节的,我以为你是诚心实意带我去听戏的!”
玄鳞偏开头不说话儿,那副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赵娘子我认得,上回来咱院里说嘴的,我不在意她。”王墨轻轻呼出口气,“我知道你今儿个是为了我出头,可天冷成这样,你背后头才刮了腐疮,就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受这罪,值得吗?”
玄鳞抿抿唇,喉咙口子滑滚,耳朵尖也不知道是风刮的,还是臊的,起了一片红,他转回头瞧向王墨,干巴巴道:“你、你是心疼我啊?”
王墨扭开脸,气哼哼的:“我不是心疼那赵娘子么?心疼你啥!”
玄鳞被人凶着,可心里却像捂了个铜炉似的暖和,他垂下眼睫,美滋滋的:“我、我胡说八道的,下回再不这样了,成吧?”
“关我啥事儿。”王墨瞥他一眼,“我又不心疼你。”
可饶是如此,王墨还是怕他冷着,找了孙婆子过来帮忙,连人带车的搬上了石阶。
轻轻推开门,王墨推人进去,又反过身,将冷风关在了屋外头。
小哥儿生气了,鼓着个不大的小脸儿,凶巴巴的不理人。
他沉默的将罩在汉子轮车外头的斗篷取了,沉默的给他解绑在身上的薄棉被,沉默的躬身到他面前,给人背到肩膀上。
那瘦小的一个人,刚进门儿的时候都扶不起他,现下却也能将他背上肩了。
玄鳞趴在他单薄的背上,听着他吃力的重喘,心里头不是滋味,他咽了口唾沫:“小墨,别气了。”
小哥儿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他。
玄鳞被轻轻放到炕上,那人就要走,他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都发了抖:“别气了。”
挺大个汉子,可怜巴巴的,来来回回的就会这一句话儿,可不知道为啥,王墨就消了气了,他坐到炕沿上瞧着他,轻声道:“旁的我都不在乎,只想你好好的。”
玄鳞的大手顺着王墨的袖边往下头摸,一寸一寸的,慢慢握住了他的小手:“嗯。”
*
四进院儿的西厢房里,雕花的木门关得紧紧的,可却盖不住砸东西的噼里啪啦声。
今儿个赵茹怜在前院儿失了面,戏都没听完,就扯着帕子跑回了屋,她坐在红木方桌边,听着前院儿还在继续的唱戏声,眼泪成串儿的往下滚,收都收不住。
作践人,太作贱人了!拿她当个乐子耍!
她越想越气,哭声变作了咆哮,猛扑过去,将桌面的琉璃尊,摆架上的红珊瑚、翡翠菡萏全都砸在了地上,一时间天崩地裂,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伺候的女使缩在角落里,吓得大气不敢喘。
忽然,木门被人推开了,吴庭澜的生母赵氏正立在外头,日光逆着打进来,映得她一张脸鬼魅般€€人。
赵茹怜登时愣住,惊得手脚一片凉。
赵氏冷着脸步进来,她瞧了眼角落里的女使,偏了偏头,那女使便心领神会的夹着膀子出去了,临走前,还反手将门关严实了。
屋子里就剩了俩人,静得喘气声都清清楚楚,赵茹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赵氏冷着脸,缓步走到她跟前:“你这是闹给谁看呢?”
她声音冷漠、凉薄,听得赵茹怜提心吊胆,她胡乱抹了把脸,再不敢哭了。
赵氏垂着头瞧她,一双眼寒潭似的冰:“你做什么了?”
赵茹怜不敢说,浓密的眼睫抖得厉害。
赵氏自鼻尖轻轻呼出一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都干了什么。”
他儿子房里的这几个,除了那不争气的正室男妻,其余的,没一个省油的灯。
她不是不知道,她们几个常去吴庭川的院子里说闲话儿,明里暗里讥讽炕上的那个不能人道,生不出孩子就没有靠山。
气得新纳进门的小娘子成日里抹眼泪儿,忍了不过半年,就和送菜的伙计偷摸搞在了一起,合谋着要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