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过去,将汉子往炕边上拖了拖,好让他的手能够到矮桌。
王墨怕汤药太烫,入不了口,两手端起来慢慢吹了吹。
棕黑棕黑的汤面翻起一阵小波,一股子苦味儿,他皱皱眉,将药碗放下了。
眼下汉子很是听话,许是知道背后腐疮总也不好,许是这蜜饯果子起了效用,喝药都不用人催,可省心。
常常是王墨将汤药碗放在桌上,出去干活儿,回来那碗底就空了。
这回王墨也是,他伸手指了指药碗:“自己喝成不?我锅里煮着粥呢。”
玄鳞点点头,脸都没红一下:“自己能喝。”
王墨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是苦就多吃俩蜜饯果子,我干活儿去了。”
“嗯。”
玄鳞瞧人出去,又偏着头听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远,才右手撑在胸前,费大劲儿的爬了起来。
玄鳞一个瘫子,能倒汤药的地界不多,打炕边那兽皮靴子湿得差不离后,他再不敢往里头灌汤药了。
好在家里摆设多,玄鳞瞧见东边那面墙角,立了个红木架格,架格上尽是吴庭川摆的藏品和书册。
架格顶实在太高了……王墨从来不往那上瞧。
玄鳞便将汤药倒在换下来的亵衣上,再团成团,使着大劲儿的往上头扔。
他准头好,不曾失手过一回。
玄鳞下头不听使唤,亵衣换得勤快,备下的就多。
若是手边儿实在没衣裳了,就用宽布条子、枕头巾子,他不挑,有啥用啥。
今儿个运气好,昨夜换下来的亵衣,王墨没来得及拿出去洗,就那么放在炕沿上。
玄鳞伸长手臂,用指头一勾,衣裳就拿进了手里。
他挑了挑眉,费劲儿的爬到矮桌边上,拿起汤药碗,倒在了团成球的亵衣上。
王墨瞧见的就是那么个场面,汉子将他熬了小一个时辰的汤药,随随便便的倒在了亵衣上,抡个膀子,往屋角的架格顶上扔。
方才,王墨都已经进灶堂了,可又想起来早上起得急了,没给汉子把尿,他别喝了汤药又尿了,到时候还得洗褥子,他推门进来,声音也不多小,可炕上那汉子竟是一点儿没听见。
“啪”的一声响,浸满了汤药的亵衣布团子砸在了架格顶上。
玄鳞轻轻呼出口气,趴回了炕上,他抬手擦了把汗,一偏头,正瞧见王墨立在一边。
玄鳞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喉咙口子紧得厉害。
他一条妖蛇,什么场面没见过,却都没有这一刻让他心慌,慌得才擦过的额头,登时就冒出一溜冷汗。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颤抖着道:“小墨……”
王墨立在那儿没动,好半晌,他才拾起步子,慢慢的走到玄鳞近前。
他瞧着他,鼻头酸得厉害:“为啥啊?”
玄鳞喉口哽咽,手指头抓在新换的褥子上,指尖一片青白。
王墨瞧他不说话儿,又问了一遍:“为啥啊?”
他搞不懂,实在搞不懂,他干啥要这样啊,那金贵的汤药,一副就好些银子,他怕他嘴里苦,还求着管事儿给了蜜饯果子。
就算这些通通不提,他后头烂得那厉害,有些都见骨头了,好几回夜里,他难受的身上起热。
这能治他腐疮的药,他干啥倒了。
王墨从未有过的愤怒,他深吸了好几口子长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啥,你说啊!嫌药苦?所以不喝?”
“觉得自己没指望了,所以不喝?”
“还是瞧着我天不亮就起来给你熬药,一日三回,日日不歇,看我像个猴儿,好玩、有趣,所以才不喝?!”
王墨再忍不住了,伸手抹眼睛,可眼泪咋也收不住,决堤了似的往下淌。
玄鳞瞧不得王墨哭,那大的一双眼睛,平日里就够他瞧了,这一哭起来,他心口子就跟着疼。可他又舍不下脸来明说,他一方大妖,就算瘫死在炕上,也是顶傲气的人。
王墨瞧他不说话儿,轻轻点了点头:“成、成,是我蠢,是我缺心眼儿,是我猪油蒙了心了!以为好好待你,你至少、至少也能好好待我!”
他转回身,往门口子走。
玄鳞见人要走,手撑在炕上,就往前头爬:“小墨、小墨你别走。”
王墨理也不理他,伸手打开门,初春的风还是冷,这一刮进来,冻得王墨水湿的脸颊刀刮似的疼。
玄鳞听见开门声了,感觉到吹进来的冷风了……他知道王墨要出去了。
不能走、不能让他走,他离不得他!
门口子,王墨抹了把脸,反过身正要将门关起来,就听里头汉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又慌又急€€€€
“小墨、小墨你听我说!”
“不是怕苦,不是觉得没指望,不是拿你当猴耍!都不是!”
王墨顿住脚,却没出声应他。
直到里头人又喊了起来:“我是怕我好了,你就走了!”
“我好了,你就走了!”
紧接着,就听见“咣当”一声大响,有什么砸在了地上。
王墨心口子一慌,拔腿奔进屋里,汉子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他赶紧跑到玄鳞身边,就瞧见他细瘦的脚踝处,刮开一溜皮,血珠子都冒了出来,他急得吼人:“你这是要干啥啊?!”
玄鳞伸着唯一能动的右手,紧紧攥住王墨的衣边,喘息着道:“我背还没好……脚、脚也伤了,你是不是不走了?”
第二十四章
好半晌,王墨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疑惑的瞧着地上的汉子,皱起眉急问道:“我、我啥时候说要走了?”
方才玄鳞喊的那些话,全是因为一时心急,这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难为情了。
他别着头不说话,却听一阵€€€€€€€€响,转头一瞧,竟是王墨站了起来。
他以为他要走,心里一慌,攥人衣边的手一片青白,再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你从前院儿回来说的!”
王墨垂头瞧着他,喉口微滚,去前院儿,都啥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他回来,他俩说啥来着……
王墨抿了抿唇,他想起来了。
成亲后的翌日清晨,老夫人喊他去前院儿问话,他出去的匆忙,没收好身上的东西,叫爷知道他「三年为期」的事儿了。
汉子恼得厉害,让他现下就走。
可他没地方去,便跪在地上苦苦求他,见人一直不应,慌乱里他急脱了口,说等爷后背好了,他就走。
王墨清楚,那不过是自己为了留下来的口不择言。
可这汉子却信了,不止信了,还一直记在了心里,宁可背后头烂着,也不想让他走。
王墨说不清楚心里是啥滋味,只觉得又苦又涩,抿一抿唇,都要苦到骨子里去。
他缓缓蹲下/身,与玄鳞四目相接,轻声道:“就这么怕我走。”
玄鳞觉得臊得慌,觉得没有面子,可他还是点了点头,抖着唇边道:“还有两年零三百四十三天,才三年。”
王墨觉得这屋子里好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闷得他鼻子发苦、眼眶发酸。
他长这么大,见过的糟心事实在太多了。
且不说他那个后娘,就说村子里稍微有点权势的人家,都要仗着靠山欺软怕硬。
里长表舅姨家的弟妹,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敢买菜苗时不给人银子,更何况吴家这种大户人家。
他一个花钱买进来的小,这吴家的大爷竟是低声下气的和他商量,又心里偷偷掐算着日子,两年零三百四十三天……
他分明可以找出千八百种由头,逼迫他、为难他,可他都没有。
王墨不明白,这好的人,老天爷干啥要这般对他,给他拘在这院儿里,这炕上。
他吸了吸鼻子,脚下挪了挪,像往常那样到玄鳞身前,反手将汉子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王墨咬紧牙关,胸口子屏足了气,缓缓站了起来。
他费了大劲儿的给人搬回炕沿,又脱鞋爬上炕,蹲到玄鳞身后,弯下腰,两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人一寸一寸的拉进了炕里头。
王墨爬到炕沿,正要下地,却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腕子。
汉子的声音又低又哑的传了过来:“干什么去?”
王墨伸手打在他那只干瘦、却比之前多了些力气的大手上,责怪道:“干啥去,你说干啥去!你后头都要烂透了,我熬药去!”
他弯腰穿鞋,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墨,我后头没好,也没到三年。”
“知道了,我不走。”王墨不敢回头,他生怕自己一回头,眼泪就要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轻轻呼出口气,哑声道:“只要你好好的,就算你后头好了,三年过了……我也守着你过。”
这么些年了,王墨没遇上几个对他好的,阿娘是一个,阿姐是一个,就连他亲爹,都对他不闻不问,可爷却也是一个。
若他这辈子,真就只能拘在院子这方寸之地,那他便陪他,俩人待在这四四方方的高墙里头,便不算是“囚”。
玄鳞喉咙一哽,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晌都愣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王墨重新熬了碗汤药,这一回,他就立在玄鳞边上,看着他喝。
虽然玄鳞再三起誓,再不会把汤药倒在亵衣上了,可王墨就是不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人,等汤药喝尽了,才走。
薛大夫背着药箱过来的时候,在门口子搓了好一会儿的手。
不为别的,里头那位爷,脾气大得很,回回他来治伤,都有的磨。
可吴家给的实在太多了,他为了三两钱,腰折得厉害。
薛大夫在石阶下又搓了搓手,门却自里头打开了,王墨正站在门口子。
他瞧见人,快步走下台阶:“薛大夫,您来了。”
薛大夫被请着进了门,他躬身走到里间,却瞧见炕上那吴家大爷已经端正的趴好了。
今儿个这日头咋打西边出来了?
薛大夫讪讪笑,将背上的药箱轻轻放到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