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镇,清溪村。
今儿€€个天气好,日头虽然不€€大,可€€风不€€冷。
王墨坐在板车上,拿着个竹编的小筐子,到屋后的院子里摘菜。
他村子里长大的,农家孩子,就爱在地里头忙活。
摸着这黑土地,他心里头踏实。
今年€€夏时,终于忍不€€得了,到市集上买了几€€包种子。
他腿上不€€利索,便靠着一双手,扒拉着板车,翻土、播种、浇水。
只旁的干一天的活计他得干上三天、五天。
好在屋后的地界不€€大,他最多的又是时辰,种种菜,忙起来,倒也不€€老想着过去€€的事儿€€。
这不€€到秋了,忙活了一季的蔬菜终于能收了,他心里头欢喜,叫上狗子一块儿€€下了地。
地蛋儿€€在前头跑,在一片绿叶里撒欢儿€€。
王墨怕它踩坏了菜,急声喊它:“臭狗子快出来,别踩了我€€的小白菜!”
闻声,狗子站定了,动了动毛耳朵,一点€€儿€€不€€听话儿€€地又跳进€€了番柿子地里。
王墨气得想捶它屁股,却听见外头有人喊他:“墨哥儿€€,在家没呢?”
王墨一愣,忙扭过头应声:“在呢!门没关,你进€€来吧!”
嘎吱一声门响,一个妇人挎着筐子,扭着胯进€€来了:“墨哥儿€€,你闲着吗?能帮我€€写幅字吗?”
€€€€“闲着,这就来。”
王墨腿脚不€€方便,做不€€了重€€活,平日里种种菜,绣绣小零碎,倒也能过活。
今年€€年€€节,他写了张福字贴在门头子,乡里乡亲才知道这破落村子竟然住进€€个秀才。
大家伙央着王墨给写写东西€€,春联、福字啥都有。
村里人穷,拿不€€出铜板,便拿了肉蛋换,倒也不€€叫王墨亏着。
好半晌,一道吱吱嘎嘎的轮车声起,王墨终于手扒拉着土面,缓缓行了出来。
大门口子,玄鳞紧紧攥着拳头,他在脑中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面,欢喜的、雀跃的……可€€在瞧见人的刹那,只感觉脑中“嗡”的一片白,心口子擂鼓般震动,呼吸都凝住了。
第五十七章
那些隐秘的、压在心底被忘却的记忆, 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快要将玄鳞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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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王墨,脑中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过去漫长无际的度日如年里, 他活死人似的瘫了三年,是这小哥儿跪在他跟前,说要好生€€待他。
那会子,他干瘦的一把枯柴, 是他一口饭一口汤,硬生生给喂回来的。
他背后烂到€€骨的腐疮,是他寻了大夫, 熬了中药,一点点养好的。
他坐不起来、下不得地, 时常尿得被子褥子一片湿, 是他单薄的身子伏在他身前, 背着他上炕下炕,从无€€怨言。
四轮车新打的轮子、炕头子墙上的木头扶手、枕头边的孔明锁、蛟绣的卷轴画,还€€有€€摔断的双腿……
数不清的长夜里, 相互依偎的情谊、缠绵悱恻的情愫,像一把烈火,将玄鳞荒草一般的心口子熊熊燃烧。
“你好好的, 比啥都强。”
“抱着爷, 我踏实。”
“真想和爷过一辈子。”
€€€€“我不负你。”
玄鳞想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将人拥进怀里, 塞进心窝子,可€€是不成。
他不是吴庭川, 就算他将事情全部说清,他会信吗?一条妖蛇, 占了人身,天大的荒唐。
就算他行€€了大运,王墨肯信。
可€€那个€€让他废了双腿,过得如此艰难的人,是自己啊。
天杀的自己。
玄鳞沉默地看着王墨,他瘦小的身子,比初见时还€€要凹陷的脸颊,残废的双腿……
手紧紧握作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
他石樽一样立在那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泪。
还€€是身边的妇人瞧见了,惊诧地开了口:“哎呀这是咋了,咋还€€哭上了!”
玄鳞这才€€惊觉眼泪湿了脸,仓皇地抬起手擦掉了。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扑簌簌地刮过来,冷飕飕的。
王墨仰头瞧着汉子,好半晌,才€€狐疑地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找我的吗?”
这人实在太惹眼了,长身玉立仙鹤似的,往那一站便€€知道是位有€€身份的爷。
还€€有€€那模样,一张顶俊顶俊的脸,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可€€眉宇间一股子英气,没€€一丝一毫的矫作之态,像是凛冬颓败天地间傲然的一棵青松,风华正盛。
王墨可€€以肯定,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姿容绝色的一张脸,看过一眼,定是难忘的。
可€€既然不相识,他又因何对€€着自己泪流满面€€。
见人不语,王墨皱紧眉,又问了一遍:“公子,您是来找我的吗?”
玄鳞还€€没€€开口,却听€€一阵脚步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地蛋子疾箭一般狂奔而出。
狗子和妇人熟,倒是没€€叫,可€€一抬眼,正瞧见了大门口子的玄鳞。
它一愣,立马怒目而视,身子弯作长弓,长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吼叫。
王墨一惊,忙出声喝道:“地蛋儿!别乱叫!”
边上的妇人也€€往前挡了挡,瞧向€€玄鳞道:“你甭怕啊,它见了生€€人就这样,等熟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狗子一愣,缓缓收了炸开的长毛。
它一动不动地瞪着玄鳞,目光闪烁,又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嗅了嗅地。
终于,“呜汪”一声清脆地吠,狗子越过妇人,朝向€€玄鳞径直奔了过去。
它双目放光,尾巴摇得飞快,抬起前爪就往玄鳞身上扑:“呜汪呜汪!”
玄鳞垂下眼睫,眉宇间是微不可€€察的惊诧。
好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你……认出我来了。
地蛋儿被摸了头,喉间呼噜噜响,兴奋地仰头蹭他。
它将前爪落回地上,围着玄鳞转了几个€€圈,见人一直不动地儿,急得张嘴咬住他的衣摆,拖着人往院里进。
一直拖到€€了王墨跟前,才€€松了口,欢实地叫:“呜汪!”
边上的妇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她啧啧称奇:“哎哟真是破天荒了,地蛋儿从没€€这样过吧!”
最难的这两年,狗子一直陪在王墨身边。
跟着他去了渡头,到€€了这人地生€€疏的村子,见了吴家下人的凶恶,也€€瞧了王墨的寻死觅活。
它虽不能说话儿,却什么都懂。
它从个€€见谁都亲、没€€心没€€肺的傻狗,变作了如今的战战兢兢,瞧谁都防备。
可€€方才€€,它竟对€€个€€陌生€€人,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昵。
王墨狐疑地将狗子搂进怀里,仰头瞧去眼前的汉子:“对€€不住啊,它平日里不这样的,给你衣裳弄脏了吧。”
玄鳞瞧着他疏离的态度,心口子像是被利剑穿透似的疼,他眉心成川,难耐的呼出口气。
王墨瞧他这模样,想来他是恼怒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轻声问道:“先拍一拍,要实在不成……您回头脱下来,我给您洗干净。”
边上的妇人见他一直不说话儿,急道:“哎哟你这汉子,咋还€€哑巴不说话儿了。”
玄鳞自怔忪里抽回了神,他喉头滚起,瞧向€€王墨,沉声道:“不碍事。”
好低好沉的一把嗓,像是空谷幽涧里投进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沉入了潭底。
王墨不自觉的脸上起热,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您过来,也€€是想要副字吗?”
玄鳞抿紧唇,好半晌说不出话儿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下早已€€物是人非,他也€€不是那个€€瘫在炕上的汉子,王墨……认不得他了。
他沉沉呼吸,艰涩地开口:“嗯。”
闻言,王墨轻轻垂下眼睫:“那、那便€€随我进来吧。”
说罢,王墨伸手摸着地,车轮滚动起来,碾着土面€€吱吱嘎嘎地响。
玄鳞瞧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单薄的身子,费劲儿扒着地的模样,疼得心快要裂开了。
他难忍地咽了口唾沫,后齿紧咬,抬起步子跟着一道进了门。
不大的屋子,简陋得不成样子,一眼就望到€€了底。
一张火炕,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王墨到€€桌子下,拍了拍手上的土,伸手扒住椅面€€,手臂使劲儿,想要爬上去。
他这模样,其实趴在地上写字最是方便€€,可€€他心里头不情愿,宁可€€狼狈地爬上椅子,也€€想同个€€寻常人一样,端正地坐在桌案前。
椅子没€€固定,不多稳当,王墨爬了几次都上不去。
平日里,都是地蛋儿在边上帮衬着,今儿个€€也€€不知道咋了,这狗子偏是不过来,窝在角落里,滴溜个€€眼珠子,一会儿瞧瞧王墨,一会儿瞧瞧那汉子。
王墨回过头正要喊它,忽然,一双大手自他背后伸了过来,想要抱他上去。
王墨起初以为是刘婶子,可€€一偏头,却与汉子四目相接,对€€了个€€正着,他一惊,慌忙开口道:“别!”
玄鳞愕然,指尖的温度一闪即逝,他缓缓抽回了手。
边上的妇人眉心拧紧,嗔怪道:“你这汉子咋这不懂分寸,他一个€€寡身的哥儿,你就动手动脚的!”
说着,她将手臂上的筐子落到€€了桌面€€上,挤开玄鳞,挨到€€了王墨身边。
玄鳞站在一边,心口子不住地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