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虽说嗓音还有些沙哑无力,但吐字清晰,只是这内容却着实让张机忍俊不止。
未曾想叔慈先生之子竟是这般……小小年龄倒是颇通美丑,童言童语惹人喜爱,难怪先生这般宠爱幼子。
他轻咳一声掩住笑意:
“在下张机,字仲景,师从张品济,家师远游,小郎君可愿让机把脉。”
荀晏顺从的伸出了腕子,总感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垂眸片刻回道:
“仲景兄可唤我狸奴。”
张机默默勾起唇角,不过片刻便将荀晏的手再次塞回了被窝里,神色颇为放松。
“狸奴恢复得很好,如此再用几次药便好了。”
他心底有些感慨,前几天还以为这孩子怕是救不回来了,未曾想不过短短几天就有了转机,如今更是恢复甚佳,生死之际确有大变数,其中玄妙无数,作为医者……实在是很难不被此吸引。
这般想着,他便也未曾注意到幼童听到‘再用几次药’以后蓦然瞪得溜圆的眼睛,再回首时那孩子仍然是一派老成冷静,也不知道心底在想些什么。
“狸奴饿否?可要先用些豆粥?”
张机关切问道。
荀晏这才感到胃中隐隐作痛,可能是饿久了都没感觉了,虽然很想吃,但想到吃完以后大概率又要面临那令人窒息的汤药……
“好。”
他闷闷不乐应了声,张机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是哪儿引着孩子心情低落了。
待他转身正欲出门取豆粥来时,才发现幼童不知何时轻轻拽住了他的袖角。
荀晏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问道:
“
仲景兄,阿父何在?”
张机看着颇有些局促的荀晏,这才由衷感到这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孩子,病了那么久,先前再冷静自若,也会不安,会思念父亲。
他转身轻抚荀晏细软的额发,温声说道:
“先生这几日劳累,现在应是还未起身,想来晚些时候会来看狸奴的。”
“哦,”小孩若有其事的点头,“应该让大人好好休息。”
话虽如此,张机还是明显感到荀晏一下子丧了下来,像一株没有精神的小草,好在这株小草很是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病中无力都要坚持自己吃饭,可见自幼教得还是很好的。
连吃药都不似平常孩童那般顽劣抗拒。
张机这个想法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因为刚刚乖乖一口闷了药汁的孩子面无表情,眼眶一红,泪水便像是没了闸门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张机自幼习医,医过的孩童不胜其数,有哭闹叫苦的,有乖巧安静的,但确实未曾见过这般样子的。
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只泪水在哗啦啦流,他一瞬间膛目结舌不知所措。
荀晏自暴自弃的往被子里一埋,也不愿顾忌什么礼数了,他喊道:
“仲景兄让我一个人待会。”
说罢他还打了个可怜兮兮的,带着苦味的哭嗝。
张机宛如游魂般退出了房间,驻足片刻,后知后觉思索一个问题。
他这是要被讨厌了吧?肯定要被讨厌了吧!!
第2章
被拘在屋里修养了几日后,荀晏终于获得了下地的权力,虽然他几日前便自觉大好,但张机仍是让他多躺几日,以免病情反复。
值得一提的是,大约是被他第一次吃药时的场景吓着了,张机连夜改良了药方,在不影响药效的前提下加入了甘草与蜂蜜调和口味。
虽然味道仍然难以恭维,但总归不至于被苦得生理性泪水直接飙出来,荀晏非常感动,深深感到这个漂亮哥哥可真是个老实人。
同时他也为自己不争气的泪腺感到悲怆,为什么自己会是个这样的哭包?
为此荀靖看望他的同时还多次揶揄,显然是了解自家孩子的怕苦的毛病。
“小郎君病后瘦了许多,该多用些饭食。”
阿良忧心忡忡说道,一边还在为荀晏擦拭刚刚沐浴后的湿发。
阿良便是荀晏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少年郎,他幼时饥荒流落至颍阴附近,被荀靖收留,自此为荀家的仆从,自幼照顾荀晏。
荀晏抽空瞟了眼铜镜,此时的铜镜做工已是精湛,虽说肯定比不得后世,但总归照个清晰是没问题的。
且慢,后世是什么?
拧眉沉思两秒,荀晏没心没肺的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想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勉强自己一定要想啦。
略显昏黄的铜镜中映照出垂髫小儿的模样,杏眼笑唇,五官秀致,虽说还未长开但眉眼间已是颇有几分荀靖的模样,可惜的是少了点婴儿肥,稍显瘦弱。
他可以把婴儿肥养回来的!
头发擦了个半干后荀晏便央着阿良要去见阿父,荀晏醒来后待人颇为冷淡,此时一阵痴缠叫阿良直接缴械,忙不迭领着荀晏出门。
荀靖少时因治病之由与张品济交好,这位张品济名唤张初字品济,是南阳颇具盛名的医者,笃好医方,为人正直,后来荀靖便干脆在这弄了处简单的住所,正巧也符合了他隐居山林,专心学问的志向。
虽说是叫做简单的住所,实则细节之处无不精致,有仆从数人打理,这么想着,荀晏莫名有些忧虑起来。
大人不事生产,身体也不好,还挺会花钱的,他得努力长大养活大人。
此时正值三月,天气转暖,只是
庭院中绿植却未曾复苏,仍然奄奄。
“今年干旱,许久未曾有雨。”
阿良叹道。
穿过庭院,荀晏远远望见了正跪坐于客厅中安然持着简牍的荀靖,他快步走了过去,稍一犹豫,身体本能般行云流水的行礼,进屋,跪坐于席。
直到贴到荀靖身侧,嗅着熟悉的香味他才堪堪脱离了那种游离般的状态,仿若回到了人间。
“大人。”
他叫道。
荀靖笑着放下手中的竹简,姿态放松,虽不严谨却别有一番风流之意,大概长得好看的人干什么都是好看的。
“狸奴怎的湿发未干便出门了?”
荀靖不赞同的说道。
荀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半干的发梢,阿良已经难掩自责的拿了块巾子为他继续擦拭,他神色低落的说道:
“是我心急于见大人。”
小孩焉巴巴的低下了头,像只犯了错的幼猫,荀靖失笑,一时也生不出什么气,只是指示着仆从端上一杯蜜水,自己则转身在书柜中挑挑拣拣。
不一会,他将一捆竹简摊开放在荀晏面前。
“既然狸奴这般有精力,不如来做做这九章算术,嗯……当可看看这‘方田’一章。”
荀晏垂眸看着竹简上方正端雅的字体,表情逐渐变成空茫茫的懵逼状。
荀靖憋着笑怡然自得的坐了回去,施施然拿起了先前置于手边的竹简,顺手再递了一把算筹给荀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神色逐渐苦大仇深的小孩。
荀晏自小养在颍川族地,荀家是名门士族,族中子弟多为饱学之士,所以他就非常放心的把自家崽子托付给隔壁屋尚且年幼的少年,美名其曰培养兄弟感情。
虽说没怎么亲手教导过,但他也知悉五岁孩童应还未曾学到九章算术一书,但认字当是已经认了个囫囵,如此这般……不过是想逗弄逗弄幼子。
看着小孩明明做不来但又不好意思说,还在抓耳挠腮苦大仇深的钻研真是叫他一天的心情都敞亮了起来呢。
庭院外张机面无表情的路过,他隐隐感觉自己先前对于叔慈先生美好的滤镜破碎了。
荀晏严肃的摆弄了一会算筹,深深感觉自己大概是用不来
这东西了,干脆往边上一放,自己默默看题。
今有田广六十七步,从一百一十九步。问为田几何?
荀晏:……
他依稀记得这是九章算术开篇的基本题型,记忆中族中的€€兄长曾给他看过一些。
短暂的在记忆中兄长的美貌中沉迷了一会,荀晏又一次把心思放回了题目上,有些忧愁。
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
这题目虽说不难,但数字替换得太大,不易计算,最主要的是……他还未曾学过九九术,也就是他根本不会乘法。
荀晏小朋友瞪圆了一双漂亮的杏眼,踌躇片刻悄悄抬头看了眼荀靖,坏心思的大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忙收敛起笑意,装作一本正经的看书。
荀晏突感压力极大,大人如此信任他能解出,他怎么能让大人失望呢!
他握紧拳头低下了头,在他坚定的信念下,他小小的脑袋疯狂运作,顷刻间心算出了一个答案。
心算出了……一个答案?
荀晏一下子把自己整懵了,试问一个压根没学过乘法的人是怎么心算乘法的?
但他刚刚细思下又感觉自己应该是学过的……难不成是他前阵子病糊涂了?
在迷茫中他执笔写下了一行数字。
七千九百七十三步。
荀靖也很吃鲸,主要是荀晏未曾使用算筹,不过是看了几眼便得出了答案,难不成……他家孩子竟在术数上别有天赋,还是说他兄长屋里的荀€€小侄子在教书育人上颇有心得?
看了眼痴痴依偎在他身边的荀晏,孩童澄澈的眼眸中写满了求夸奖,看上去就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或许有空可以问问侄子是怎么教的。
荀靖抬袖轻咳一声拂去一闪而过的惊意,放下手面上仍然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淡然模样。
简单夸奖了几句,荀靖犹豫片刻,颇有兴致的拿出了春秋论语大套餐,少见的好为人师的讲了好几段。
把自己讲爽了,把荀晏讲瘫了。
最终还是以张机端着两碗药进来才得以停歇,在张机满满不理解甚至隐含指责的目光下,荀靖讪讪停下了演讲。
父子一人一碗,非常公平,谁也
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