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荀晏权衡一番,暂时不敢往荀靖跟前凑了,生怕又一次被四书五经大礼包轰炸,明明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想学呜呜呜。
于是他跑去缠着张机了。
彼时张机正提着药箱准备出门去给附近一户农户看诊,闻言颇为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若不是他先前知晓这孩子身患痼疾,瞧这精力充沛的模样还当真以为没病没灾。
“狸奴可以与仲景兄学医,我很听话的,不会打搅到仲景兄的。好不好呀仲景兄~老师!”
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小嘴叭叭叭,好话歹话都给他说了。
张机求助的看向了荀靖,希冀这位素有名望的名士能够来阻住一下事态的发展。
哪想荀靖笑眯眯的抿了口温水,转头便吩咐仆从打点些东西给荀晏带上。
“先生,”张机不得不开口提醒道,“医,小道也……”
他说得委婉,但荀靖明白他的意思。
时人多谓医为贱也,高门士族多是不愿让家中子弟学习岐黄之术,士子与医工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纵是他肯教,别人家里也未必愿意让孩子走上这条路。
“活人之术,怎是小道?”荀靖抚袖叹道,“仲景不应妄自菲薄。”
“更何况仲景亦是自幼研习经书,不也选择了钻研医术。”
张机无奈,只好携着一只笑得眉眼弯弯的团子同去。
这是荀晏这些天来第一次真正踏出家门,天光正好,温度适宜,田垄中布衣短褐的农人正在耕作,寒冬已去,春种也已结束。
行至那农人住所处后,荀晏才惊觉自家简直豪奢,相比之下人家的屋子还是茅草屋,看着就摇摇欲坠,大概只能满足住的需求。
张机不敢让他进屋,怕他年幼体弱沾了病气,荀晏也不强求,他少有出门,此时看什么都新鲜,溜达了一圈才在院里看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童,应是那农人之子。
那男孩瞧着拘谨,分明很好奇但不敢上来搭话,这年头小孩难养活,成人自己都难吃饱,更遑论孩子了,所以乡野间的孩子多半如那顽强的野草,坚韧而顽强,皮实得很。
而像荀晏这般长得好看,一看就没吃过苦的可谓是极少,多
半都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
荀晏眼神一亮,也没啥包袱,自顾自贴上去和人家搭话,他年幼,长得好看还嘴甜,不一会就让那平时顽皮得很的大孩子戒心丢得一干二净,晕头转脑认了个便宜弟弟,就差把自己卖给人家了。
“今年少雨,果树都不结果了,若是往年我可以摘些野果赠予狸奴。”
名叫虎子的男孩叹气道,他家贫,想送个礼物给新的小伙伴都没法。
其实乡间小孩本也没这种规定,只是他下意识感觉面前粉雕玉琢的孩子是和他不一样的。
荀晏蹲在田间,若有所思的眺望着略显荒凉的植被,倏而一笑,指着田间一只青色的蚱蜢说道:
“我想要那个!”
临走前荀晏送了虎子一朵他路边偷偷采下的最漂亮的野花,虎子送了他一只竹编小笼附带一只活蹦乱跳的蚱蜢。
这样也便算是两个孩子的友谊成立了。
只是回去后荀晏没有时间去为他全新的友谊添砖加瓦了,因为他不争气的小病了一场。
虽然只是略微受寒,但家人们都如临大敌,尤其是阿良,更是将他看得牢牢的,出门?不可能。
所以荀晏只得在家中继续接受荀靖的文化熏陶,闲来无事再逗弄逗弄那只虫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待到那只蚱蜢蜕皮后生出两对翅,开始尝试用口器啃噬竹编后,荀晏才惊觉自己错了。
他养的不是蚱蜢,而是一只蝻。
蝻,即为蝗虫的若虫。
而现在若虫蜕变成了成虫。
第3章
夏,四月,大旱,七州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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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荀晏第一次直面天灾,遥远的天际下遮天蔽日的黑雾将世界变得昏暗压抑,无数的飞蝗聚集成军,席卷而来。
他看到远处田垄间的农人惶恐的跪下,额头埋在干旱的土地上,嘴中喃喃着“八腊神”、“蝗神”一类的词语。
在这般天灾之下,人力显得渺小而无力,他们坐视看着刚刚开始生长的庄稼被那些悍匪啃噬,目光呆滞,空气中隐隐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阿良见荀晏呆立许久,以为他吓坏了,眼瞧着飞蝗将至,便一把将荀晏抄在怀中,抱着人直接往屋里跑。
这些飞蝗平时单个算不得什么,但形成蝗群以后便变得凶悍异常,虽不食人,但也敢招惹人,那一个个吃得圆润肥硕的,几只大蝗说不准能把小郎君撞个跟头。
荀靖也匆匆赶来,仆从们已经麻溜的将门窗关牢,室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屋外不停传来的嗡嗡声,以及摇曳翻腾的黑影。
“大人,”荀晏听到自己在说话,嗓音干涩,“蝗群何时会离去?”
荀靖一阵沉默,良久才整理了下荀晏有些凌乱的发丝,叹气道:
“蝗灾既起,其后几年怕是都不好过。”
不久,雒阳对蝗灾的处理措施下达了,天子令三公上奏长吏中苛酷贪污者,罢免之,一时之间官吏中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举报了。
是的,这是对于蝗灾的处理。
彼时天人感应学说盛行,从天子到布衣百姓都认为如同蝗灾这种灾难是上天的预警,是天意,之所以会有这种灾难,皆是因人事而起。
所以最常见的处置方式便是打压罢黜贪官污吏,提拔德才兼重之人,若是地方统治者足够贤德,那便会发生‘蝗不过境’的现象。
而主动捕杀蝗虫这种举动则很少见,一是民间把蝗虫奉为神虫,生怕猎杀触怒上天,民间甚至建立有蝗神庙等;二是缺乏有效手段,庞大的蝗群使人望而却步。
荀晏对此感到困惑,若是什么都不做,单靠贤德……难道真的能赶走蝗虫,这怎么看都很离奇吧?
荀靖现在没有时间回答他的疑问,因为他现在
每日忙着出门奔走,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竟劝着当地好几家地头豪族自愿开放粮仓,接济难民。
须知有些豪族在地方上的势力怕是比朝廷还要大,活生生成了土皇帝,朝廷建常平仓以备灾年,他们也建自己的常平仓囤积粮食,外头再缺粮,自个的粮仓也是鼓囊囊的。
有了这些地方豪族的帮助,总归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能护得这方角落一片安宁,但再多的就不好说了。
待得一切将将尘埃落定,日子已然快要入冬了。
他们是春日里来到南阳的,荀靖本是不急着回去的,却也未曾料到中间耽误了这么久时间,先是荀晏大病一场,快要修养好了结果又遇上了蝗灾,真就是上天不让他们挪窝了。
张初便是在这个档口回来的。
他本是心情沉重,此番蝗灾波及七洲,涅阳是他的老家,也没有幸免于难,他听闻后连忙选择赶回家乡,一路上脑补了许多可能发生的凄惨场景,比如饿得乡亲们都成了饿死骨,徒弟一人在家独木难支,等等……
踏上乡土后他才发现……好像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农人们已经重新打理了田野,种上了芜菁、豆、黍等蝗虫不喜食的作物,瞧着精神气都还行,也没饿到哪去。
行至家门口,他开始思考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妙的预感。
随后他看到某位特别眼熟的风姿秀绝的男子披着大氅自他的家门后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喊道:
“品济归矣!”
不一会,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孩子同样探出头来,有样学样的喊道:
“师祖归矣!”
张初:……
这种家被端了,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孙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张机的一番解说下,他堪堪得知了事情的过程。
大概就是荀叔慈莫名其妙也不事前通知一下就来拜访,结果扑了个空,然后很倒霉的碰上各种事结果逗留到现在。
抬起眼来,那对父子披着厚厚的衣服挤在暖炉边上,两只爪子捧着热水杯,神情表情堪称一致,见他望了过来,这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露出了无辜的目光。
张初一噎,本来想指责的话语都说不
出来了,话到嘴边一转,提起了荀晏。
“怎能让小郎君拜仲景为师,这不合礼法。”
“哪条礼法说的?”荀靖懒洋洋挑起眉来,“靖倒是没见过。”
张初瞪了眼荀靖,但那人却似没看到一样,他一下子泄了气,论口舌之辩他素来玩不过这些读书人,况且荀叔慈这人……外人皆道他少有俊才,动止合礼,实际上这人性格再恶劣不过了,尤其是相熟后简直本性毕露,完全不拘于世俗礼法,要不然也不会与他这种医家结交。
“师祖!狸奴已经与先生学会认了好多药草了。”
荀晏开始努力推销自己,其实说来也不差,因为前阵子荀靖忙碌顾不上家,他便自觉跟着张机学起医来,一来二去还真被他缠出了个老师来。
张机:……
可恶!这小孩太不好糊弄了!一来二去反倒是自己被糊过去了。
“哦?那狸奴为何想要学医?”
张初的语气不由自主温和了许多,大概他这把年纪的人看着这样的小孩总归会多几分宠溺,虽说如此,但话中的意味却也不容忽视。
荀晏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起了附近农人们看向张机时感激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病中喝的那一碗碗苦涩药汁,最后想到了那漫天飞舞的飞蝗。
“狸奴以为,”他慢慢说道,“医人似医国,不为良相,当为良医。”
话落后屋内一片寂静,荀晏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不由侧头悄悄求助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荀靖正阖眼养神,似乎全不在意发生了什么,感受到他的目光后他睁眼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未等荀晏再有什么表示,张初蓦然笑了起来,像是憋了许久一般,一时半会都停不下来,而张机跪坐在侧,两眼放空出了神似的,听着笑声才勉强回过神来无奈的为自己老师顺气,生怕老人家一个不小心笑岔气了。
他堪堪停下笑,道:“善。”
虽说几个大人都未曾明确表示什么,但荀晏明显感觉张机教他似乎更加上心了些,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就像是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一般。
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后每天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般跟在张机身
后,从本质上来讲他并不讨厌那些经书,只是相比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喜欢,荀靖见他这般也不生气,整个一放养的姿态。
他们这个冬天是在南阳郡过的,张初给他们把完脉以后便让他们留下过冬,用他的原话是“免得冬日里舟车劳顿,送回颍阴两只病猫。”
荀靖本来担心荀晏会不会思念族中兄弟,但荀晏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想法,或者说……
对于他而言,南阳郡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颍川于他却像是一个镜花水月中的名词,只存在于那虚无缥缈的记忆之中。
他的人生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病前,一半是病后醒来。
荀晏有时候会惊恐于自己到底是不是荀晏,但似乎荀靖能够清楚知悉他每一个想法,每当他感到惶惶不安时,荀靖便进来给他来一段《春秋》。
一段春秋解千愁,荀晏表示再也惊恐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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