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盘旋着黑色的食腐大鸟,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蓦然顿住了脚步。
城外,一座正在堆砌中的京观展露在面前。
无数的人头铺
在地面上,凌乱的黑发缠绕着,依稀能见到其中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面容。
士兵们正在提着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往上面堆叠,加高这座小山。
听闻昨日官军斩获了数万黄巾。
荀攸再也忍不住,面色惨白的撇过了头,一手捂住了嘴,扶着边上墙壁深吸几口气。
只可惜更加反胃了,空气中全是血腥味以及在夏日高温下极速发酵的尸臭。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面前的景象,沉默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年轻将军。
“先生无事?此处不宜久留,还请离去吧。”
矮个子将军暗搓搓打量着眼前容貌不凡的青年。
这年头,有没有才学第一眼很难看出来,但长得好不好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人总归是视觉动物,总会偏爱那些容貌好的人,虽然眼前青年可能年纪尚浅,没养出一把美髯出来,但观其容貌便不似寻常人。
还有点微妙的眼熟。
荀攸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道了声谢。
“攸无事,多谢这位将军,”他也无心思去询问眼前人的姓名,而是匆忙问道,“将军可知皇甫将军现在何处?”
矮个子将军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若有所思看着荀攸,转而问道:
“君可是颍川的荀攸荀公达?”
荀攸这才认真看向了眼前之人。
“阁下是?”
那矮个子笑道:
“在下曹操,字孟德,前些时日多亏荀郎相助,如今又得见公达,幸甚矣。”
荀攸未想此人竟便是那位骑都尉曹操,但旋即又摇头苦笑。
“攸还要多谢曹将军一路照看阿晏。”
曹操压低了声音。
“君可是准备劝说皇甫将军?”
荀攸颔首。
“将军之意已决,恐怕未必会改变。”
曹操说道。
荀攸微笑,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似乎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回归了平日里沉稳自若的模样。
“攸自有法子能劝说,曹将军不必担心。”
他说道。
黄昏之际,皇甫
嵩下令停止筑京观,全军修整一夜,第二日即刻拔营,追击黄巾残部。
长社之外的黄巾有十万之众,溃散后被斩杀数万,仍有无数人四散而逃,波才率余部往阳翟的方向逃去,其余人零零散散逃亡依附汝南、陈国黄巾。
此时正当是乘胜追击之时,若是放任其逃散,则三郡战事无法平定,必成后患。
但城外那一小座半成品京观以及尸体却成了个问题,若是放任摆在那,恐怕不久就要起疫病了。
荀攸有些头疼,他以剿贼事急之说打消了皇甫嵩继续筑京观的意向,但如何处理后事却也是个问题。
“聚敛焚烧吧。”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荀攸回头望去,见荀晏不知何时默默站到了他的身后,远远望着城外尸横遍野的乱象。
他微微皱眉,不赞同的说道:
“小叔父为何出来了?”
荀晏仿若未闻,继续说道:
“疫病常起于此,应取干柴枝叶,焚尸于野,莫使城中百姓过多接触,如此……也算是火葬了吧。”
说罢,他倏而一笑,方才严肃的神情全部抛之脑后,他哒哒哒的跑上来抱住了荀攸的手臂。
“大侄子,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自己一人苦思,还可以来求助叔叔我呀~”
荀攸心平气和,自动过滤了荀晏不着调的话语,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如此情形,焚烧尸体对于重视丧葬的汉朝不算个好的去处,但已是目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翌日,皇甫嵩令曹操留下清扫战场,随后再出发,他与朱€€先后拔营,分别往汝南,阳翟等地继续追击。
从白日到黑夜,这场火整整持续了一整日,烧化了不知多少具尸骨。
那些无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黄巾永远停留在了长社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此间事了,荀攸便整理好东西准备辞行归家,此前皇甫嵩重他才华,曾几次挽留,但都被他拒绝。
临行前,脸上还粘着些焦黑的矮个子将军打马而来,大笑一声扔了个酒囊过来。
“条件简陋,无法设酒筵为二位践行,只薄酒一杯,切勿嫌弃呐!”
他说道。
荀攸尚
未回应,边上荀晏已经嗅着味而来,打开酒囊咣咣先灌两口。
噫!辣喉咙!好难喝!
荀攸无奈的给被辣得眼眶都红了的小叔父拍背顺气,微微歉意看向了曹操。
家中常备甜酒药酒,度数浅,小叔父骤然喝着这军中烈酒……自然不习惯。
曹操揶揄道:“公达不若荀郎豪爽啊!”
荀攸摇头,随后于马上一辑。
“这些时日多谢曹将军照看阿晏,愿将军此一行,从此前途似锦。”
曹操被他带得也不由自主严肃了起来,连声道:
“操可没照看荀郎,反倒是荀郎献策,助我良多。”
一旁已经一口上了头的人晕头转向的盯着两人看,倏而一笑。
荀晏是那种喝酒不红脸的体质,小时候还会脸红,长大了反而越喝脸越白,已经喝迷糊了但看上去还清醒得很。
他现在便是,脸色白得很,但眸子却很亮,乱转着不知在打些什么坏主意,荀攸一看便感到头疼。
果不其然,荀晏笑嘻嘻拖长了调子,软绵绵问道:
“孟德可有远志?”
他学着那日荀靖的语气问道,只是声带尚未成熟,拖长了调子像是撒娇一般。
曹操一愣,也不觉得被轻视,他本就是不拘于礼法之人,如今反倒是觉得这年幼的少年郎挺有意思的,比他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好多了。
远志吗……
他长笑一声,望着天边的鸿雁,心中豪情顿生。
“操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封侯拜将,来日啊……”
矮个子的将军骑在马上,气势高涨,他随手指向了路边一个小土丘。
“来日可在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对面的小郎君一愣,曹操心中暗自得意,道是自己的远大志向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震住了。
再怎么早慧,也不过是个年仅十二的小子。
他的长子曹昂比这荀郎小上几岁,却大不如荀郎聪慧,有机会应该让二人接触接触,跟着学上一些,也正好拉近拉近关系。
他正这般想着,谁知下一秒,那小郎君嫌弃的撇过了脸,往边上美人大侄子的怀里蹭,嘴里还轻声嘟囔着“就这就这?”、“无有远志无有远志”之类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曹操突然感觉自己拳头一硬。
第26章
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以一种堪称悲壮的方式落幕了。
十月,皇甫嵩大破张角之弟张梁于广宗,斩首三万余级,五万黄巾被驱逐,赴河而死。
张角早在前些时日病死,皇甫嵩剖棺戮尸,传首京师,京师震动。
十一月,斩张角之弟张宝于曲阳,斩获十万余人。
此前因战机紧急而未筑成的京观,在这一次终究是筑了起来。
十万黄巾被尽数坑杀,尸骨望不尽头,人命不如猪狗,铸就了从所未有之‘奇观’。
自此,黄巾主力悉数被平定,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京观为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义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
皇甫嵩威震天下,朱€€、卢植等人亦高升封侯,曹操则出任济南国相。
但这些都暂且与荀晏无关了。
他自认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但看多了总会麻木,而且他的心也没有那么大,他的世界只装得下那些至亲友人,再多的却已难顾及。
张机会期望拯救所有在病痛中挣扎的人,但他只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平安无事。
这是他和张机的区别,他自认自己可能永远也不能成为如老师一般的医者。
荀晏望着屋檐上的鸟儿飞去,飞往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
他捧着托盘,上面放着的药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汁。
他少见的面上一点也不带笑,眼底清冽,天生的笑唇也抿着,半晌才垂眸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