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的向着身前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带病色的难民说道。
那些难民如听圣音一般,将他的话奉为圣旨,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想要尝试喝下这种药,获得新的生命的活力。
荀晏微笑着看着他们,低下头却觉眼睛酸涩,他捂住了脸,感觉额头有些微微发烫,他缓了一会才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幼时他曾向张仲景指责黄巾皆是骗子,用符水治病诓骗于人,如今他却是莫名有些理解了这番做法。
他救不了他们,再好的医者,没有药材,什么也没有,那也是救不了人的,他只能给他们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一个若即若离的美梦。
让他们抱着希望死去。
董白遥遥望着他,她少有的走出了车,在太阳底下坐下,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面上有些懵懂,似乎不理解荀晏在做什么,待荀晏过来后,她做出了几个手势。
相处了几日,荀晏也算是勉强能看得懂渭阳君手势的含义,人类在语言上不共通,但在肢体语言上总是神奇的相通。
“他们太痛苦了……我希望他们可以走得……不那么痛苦。”
他斟酌着说道,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董白歪了歪头,似乎不大理解,但随后她突然拍了拍手,脸上绽放出了如花一般的笑靥,将身侧的侍者招来偷偷比划着什么。
还是个小姑娘啊。
荀晏这般想着,每每面对董白,他总是很难将她与董卓联系在一起,反而频频想起家中年幼的安安。
都是年幼不谙世事疾苦的小女郎而已,这个世界有再多苦难都与她们没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阿兄带着宗族迁徙如今怎么样了,路途中有无发生意外……
有董白身边的亲兵押着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民走了过来,那流民的面容被黑布包裹着看不见,身体微微在颤抖着。
荀晏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猛的起身,眼前却因起得太猛骤然一黑,下一刻耳边听到了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
他扶着一旁,鼻间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待眼前黑雾散尽后,他看到了倒在眼前的尸体。
阳光下,天真而美丽的女郎正在向他笑着,白皙如玉的手在比划着什么。
她在说,
你看,他走得很快,不痛苦的。
第36章
雒阳人民在浩浩荡荡的迁都,关东诸军此时正齐聚酸枣。
不满董卓专政的各地军阀齐聚一堂,以时任渤海太守的袁绍为盟主,另有后将军袁术,以及各地府君使君等等。
冀州牧韩馥留在后方掌管运输军粮一事,便由他帐下幕僚荀谌,沮授几人来代为参与。
此时董卓正留守雒阳,而堂上诸侯却绝口不提进攻一事,反而置酒高会,满堂喜庆之色,仿佛已经获得了胜利。
“董贼闻我等将至,望风逃窜,竟连移都改制一事都做了出来!”
有诸侯扬声道,语气中却不见愤懑,反而带着些洋洋自得。
闻者大笑,纷纷附和。
有矮个子的将军拍案而起,大声说道:
“我等举义兵而诛逆贼,如今大众已合,诸君还有何迟疑!应速战之,此一战可平天下!”
满堂欢笑中,这人的话语显得分外突兀,如一柄利剑将所有人粉饰起的现实揭露出来,让大家不得不继续面对。
堂上霎时寂静了片刻,高坐于主位的袁绍笑容淡了淡,只是举杯饮尽,未曾多语。
有识眼色的将军冷哼一声,反驳道:
“董贼拥兵自重,非善与之辈,我等应好生规划,再作筹谋,怎可贸然而动,孟德此言差矣。”
这一句话后,堂上诸君纷纷附和起来,人人都一脸正色,欲杀董卓而后快,可一谈起出兵便畏畏缩缩,需要从长计议了。
曹操握紧拳头,只觉得这满座的诸侯军阀个个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他猛的抬头看向袁绍,急道:
“袁渤海如何看?”
袁绍这才放下手中耳杯,望着坐下昔日发小友人,缓缓看过一个个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的诸侯,最后他的眼神停留在了角落里一直一言不发的一人身上。
“友若怎的一言不发?”
他笑道。
荀谌知这回算是逃不过了,大大方方起身一拜。
“谌无名小卒而已,怎敢插言。”
他淡淡说道。
袁绍抚掌笑道:
“荀氏三若,怎能是无名之辈?今友若辅佐韩冀州,韩冀州可算是如虎添翼啊。”
“只是……”袁绍似是有些为难,“韩冀州那儿的军粮迟迟不送来,叫孤也颇有些为难啊。”
荀谌心中暗暗叫苦,面上还是一脸平静,顺着袁绍的话说,答应会继续去督促军粮之事。
待坐下后才和身边的沮授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韩馥为他同乡,同为颍川人,幼时也曾一同读书,如今韩馥被封为冀州牧,领冀州大权,随袁绍一同起兵反董,但其为人却动摇不定。
早些时候,韩馥还在支持袁氏还是董卓之间犹豫,如今选定了跟着袁绍起事,却又对袁绍心怀疑虑,常常克扣军粮,不愿全力相助。
他们这些幕僚再怎么劝都打消不了韩馥的担忧。
但说到底,他与韩馥还是有同乡之谊,且他如今有求于韩馥,荀氏宗族迁往冀州,一路上还多得韩馥派兵照料。
荀谌暗自叹了口气,看向了堂中一瞬间被孤立了的矮个子将军,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悲哀。
如此忠义之士,这一屋的诸侯竟然没有一人有胆量一同起事,岂非凉了他人之心?
曹操亦是怒气高涨,一张脸都憋红了,且他面上不知为何光洁得很,只颌下唇上有些许短须,如今瞧上去便更加显眼了。
边上有人忍不住发笑,笑声促狭,袁绍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曹操这人似的,他说道:
“孟德莫急,待我等商议。”
商议?商议个屁!
曹操豁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环视四周诸侯,面露不屑。
“不足与谋也!我自西向,诸君自便!”
说罢,他转身便走,路过荀谌坐席时,他看着那张颇为熟悉的荀氏标准美姿容,一时怒上心头,踹了一脚身边桌案,冷哼一声,这才大步离去。
被莫名其妙凶了一脸的荀谌陷入了沉思。
他是哪里得罪人了?明明他记得曹孟德素来亲近荀氏,怎么这会对他却是这番态度?
格格不入的人离去了,堂上诸侯又一次开始纵酒高歌,仿佛先前之事从未发生过。
荀谌不合时宜的开始想一些现在不应该想的事情。
讨董之事难成,韩馥寡断难辅,他日天下大乱未必能保全冀州。
他抬头看向了主位上一直神色淡淡的渤海太守,却见其不知何时也望了过来。
在盛名与荣华中长大的世家子弟举杯遥遥向他一笑,眉眼间尽是恣意与自信。
荀谌沉默了片刻,最终举杯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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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车驾入长安,天子居京兆府舍,宫人则在加紧修葺宫室。
渭阳君在这里获得了几乎超越天子的待遇,西凉兵将最好的宅邸献到她的面前,将一切可以搜刮到的珍宝摆在她的面前,只因为她是董卓最宠爱的后辈。
但她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只是格外热衷于传唤那个荀氏的郎君,即使他们之间基本无话可谈。
她的哑疾一直未见起色,但她自己却不甚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要痊愈。
荀晏本就不擅长这般偏门的疾病,也早与她明说,不过为了她先前出赠的药材,他也未曾拒绝过她的传唤。
不过更应该说,长安中谁人能够拒绝渭阳君的传唤。
荀晏现在的用处可能更像是一个手办。
[她难道觊觎我的美色?]
荀晏无所事事的和清之闲聊了起来。
[这听起来不像一件好事,]清之冷漠说道,[被疯子看上听起来就很糟糕。]
渭阳君撑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变过姿势了,只是这样什么也不干的坐在这里,荀晏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只是她的瞳孔中经常一片空茫茫。
她不爱出门,不爱参与任何宴会,也不爱与外界交流,真要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身患哑疾的孤独女郎。
但荀晏却很难对她生起同情之心,在见过她笑着令人杀人之后。
他很难想象在她的心里,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命对于她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董白第一次动了,她在纸上开始写起了什么。
这个时候已经有了纸张,只是技术上并不纯熟,但放在渭阳君面前的纸永远是最好的。
她将那张纸递给了荀晏,出乎预料的,她有一手很漂亮的字,温婉而娟秀。
她写着:你讨厌我。
荀晏挑眉看向了这个尚且稚嫩的女孩,她撑着脸,似乎并不理解自己
为什么会被讨厌。
因为我杀了那个人吗?
她又一次写下一行字。
“是的。”
沉默了一会,荀晏答道。
他们继续活着不是更加痛苦吗?
她放弃了写字,开始比划了起来。
荀晏看懂她的意思,他笑了起来,少有的笑得没有一丝温和,尽是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