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邪入于阳则狂,搏阴则癫疾,嗯……此莫非癫疾也。”
“呵!狂癫之疾,何以别之?”须发斑白的年长医者呵呵一笑,随后高诵,“狂疾之始发,少卧而不饥,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倨贵也,妄笑好歌,妄行不休是也。”
“不然不然,且待我再观……”
许都的某处医馆里,两位医者正在辩论不止,一人年长,但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一人较为年轻,保养有方竟辨认不出多大年纪,只一把胡须格外乌黑柔顺。
只是却苦了那病人,夹在二人中间,神色愈发隐忍,那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好不煎熬。
华佗眼睛尖,正好瞟到,他呵呵一笑,说道:
“小子,佗年纪不轻了,怕是挨不住你那么一拳。”
“先生……说笑了。”
祢衡勉强的笑了笑,笑容和鬼一样,白瞎了他一张俊秀的面容。
他开始思索,似乎与文会上那群臭鱼烂虾待在一块也不是不好,这两位医官看上去更是吓人。
张机已经取出了针灸所用的金针,细长而锋锐的针尖闪着点点寒光。
祢衡陡然站了起来,却被人按了下来。
身边那病秧子似的年轻郎君笑吟吟看着他,一只纤瘦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如有千钧之力一般。
“正平啊,不可讳疾忌医,有病……得治啊。”
始作俑者像和老熟人说话一般说道。
祢衡面无表情,只感觉自己先前肯定是脑子里进了水,莫名其妙就被这人拉出了文会,进了医馆,而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人姓甚名谁。
“二位若是无法可医,倒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耽误时间。”
他冷冷道。
华佗皱着眉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随后莫名有些兴奋的拉了拉张机,指着祢衡说道:
“他急了他急了!”
“此必狂疾也!”
华老先生信誓旦旦的拍案说定。
祢衡:……
我好累。
“噗,咳咳……”身边的人偷笑了两声,随后才掩袖假装是咳嗽,“先生有法可医?”
“痰火内盛,瘀血阻滞……”
张机喃喃有词,还未说话,便见华佗已经很是熟练的指挥起了人来。
华佗:“去抓几味药来,仲景小儿这点应当教会你了吧。”
“哦。”
荀晏从善如流,起身出门。
张机额上青筋一跳。
“这是我徒儿还是你徒儿?机观汝这些年倒是无甚长进!”
华佗当仁不让的回怼了过去,两位当世闻名的神医如两个三岁小儿一样斗嘴不已。
荀晏抿着嘴笑着,轻轻关上屋门。
张机应他之荐,赴许都为医官令,教导众医官,他秉性温和,又兼本就有这些年所著医书相辅,自然能胜任。
华佗老先生闻得此事,虽有些不甘于人下,但还是跑来了许都,毕竟如今能够正视医事,还能大举开办医馆的似乎只有曹操一家,结果正巧被张机逮了个正着,也就留了下来。
祢衡却是一怔,倒有些惊异。
此人看上去像是大家出身,未想竟是医工弟子,只是可惜了这般气度姿容。
他一个没注意,却见张机又取出了那凶器,祢衡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
待荀晏取完药回来,便见着屋内一片狼藉,年华正茂的青年郎君被两个中老年医工强行压制住,衣衫半褪,活像是什么不能写出来的现场一样。
他淡定的放下东西,看向了一脸屈辱的祢衡。
祢衡:“我不治了!”
荀晏若有所思的点头。
祢衡:“我说!我不治了!放我走!”
荀晏仍是欣慰的点头。
祢衡:“我没钱!没钱!”
荀晏终于开口了。
“没事,晏为君垫付即可,以报君相邀之恩。”
看看,多好的孩子,尊老爱幼,所以不敢真的动手,哦,还爱护残疾人。
这在这个年代已经挺好啦,虽然嘴巴是坏了点,但他有病嘛。
祢衡正欲再说,却被华佗一个肘击敲下了脑门。
“不就是扎个针?还有半点男儿血性?”
华佗斥道。
“佗还未说……”
说罢,他又自个嘀
嘀咕咕了一些什么。
祢衡只听得什么“用利斧砍开头颅”、“开颅”之类的怪话,虽不明其意,但字面意思就已经能让人胆寒了,他一下子安分了下来。
荀晏好奇的盯着祢衡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只感觉他像个气到膨胀的河豚,被老师一针下去……扎漏气了。
“正平惧针灸?”
“呵!”祢衡这会还有空冷笑,只是声音有些变形,“何惧之有!皆是尔等加害与我!”
“哦。”
荀晏应道,随后突然正色,形容严肃。
“荀令君爱香,衣上香不绝,美姿容,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
祢衡不明其意,只能勉强抬着头表示疑惑。
“非君所谓借面吊丧之辈,不过美姿容确实。”
荀晏总结道。
祢衡顿时明白,这医官小徒怕是个荀€€狂热粉丝。
“卿亦可借面吊丧。”
他不冷不热的说道。
“多谢,然令君亦是王佐之才。”
“我看不然。”
荀晏叹了口气,问道:“君治何经典?”
祢衡本欲冷笑,却被背上的针弄得一下子倒吸一口冷气,好不狼狈。
“医馆门徒,也读过经典?”
荀晏一怔,抬眼却看到老师坏心思的向他笑了笑,只能无奈摇头,也不解释。
“幼时有幸,得令君相授《春秋》。”
他答道。
祢衡这才认真看了看他,随后说道:
“隐公五年,公考仲子之宫,问羽数于众仲。”
荀晏面色复杂,杠精终究是杠精,找到机会还是要杠,这段若以公羊之说解读,那便是贬斥隐公身为诸侯而礼制僭越,那他欲隐喻之人似乎也呼之欲出。
“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遂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他淡淡接了下去。
“然他处仍用八佾者,”祢衡笑道,“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诸侯,岂不可笑?”
屋内几人皆是自幼熟读经学之人,闻此皆明他言下之意,唯有一旁的医童不解其意,但见此也吓得不敢动作。
荀晏垂下
眼眸,神色略淡了些。
“曹公未曾僭越于天子。”
祢衡见状正欲再言,刚张了嘴便被猛的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一股极其上头的苦一下子弥漫整个口腔,叫他眼泪水都汪汪,他欲吐出,却看到那医馆小徒非常不做人的,趁他行动不便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叫他不得吐出。
“正平啊,火气太大了,还是下下火吧。”
荀晏笑吟吟说道,似乎方才把一大块黄连塞人家嘴里这等恶毒的事不是他做的一般。
“所以令君乃是少有之才,兼之姿容绝世,正平以后记着了,别再说错话了。”
他单方面下了结论。
祢衡:……
你看我现在说得了话吗?
屋外忽有人而至,于门口一礼。
“荀君,宫内传唤。”
荀晏点头,随意嘱咐了两句后便匆匆离去,留下了突然陷入沉思的祢衡。
他嘴里还含着那块令人发指的黄连,舌头已经失去了感觉,他甚至忘记吐出来,就这样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