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郡好哇,”他说道,“那儿贼寇横行,依山傍水,岂不美哉。”
依山傍水是这么个用法吗?
程昱笑了笑,卸下了甲,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吕子恪是任城豪强,扎根已久,牵连颇深,用他守泰山郡确实可以调动本地势力,少了很多后顾之忧,但要想压住地头蛇可不是什么易事。”
“那儿风气可是彪悍得很。”
白嫖总有代价嘛,能忍都能忍。
程昱好客了没多久就变成了赶客,荀晏在他那儿薅到了一批物资,美滋滋把空头支票变现了,并且又给程昱开了张空头支票,说下次就还。
程昱冷笑一声并且送客。
赶在寒冬将至以前,荀晏抵达了泰山郡。
他先去了一下奉高,吕虔比他近,早了很久就到了,目下正屯兵于奉高。
入城当日很顺利,甚至有些热闹过了头,吕虔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他的家丁也比想象中的要彪悍很多。
他入城时正好看到有个千来人的所谓家丁从城外回来,这千来人脸上的血还没完全凝固,那气势放到劫匪里去也毫不违和,他们刚刚干掉了一波占山为寇的劫匪。
吕虔本人则是个长得颇为和善的山东大汉……其实也说不上和善,只是他的态度过于和善,导致他那张彪悍的五官都变得和善了起来,他握着荀晏的手,仿佛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
“某虚长君侯几岁,见君如见亲弟,”吕虔把臂而言,“不若互称表字。”
“子恪兄……”
荀晏笑得有些尴尬,他看着吕虔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寻思他这可不是虚长几岁。
吕虔很热情,热情到过了头,直到在晚宴上图穷匕见,望着眼前穿着一身轻薄葛布所制衣裙的少女,荀晏选择埋首于蜜水之中。
葛布这种衣料,平民也穿,贵族也穿,只是庶民所用粗葛不值钱,大族所用细葛便是千金难买,多用于上供,其薄如蝉翼,细滑过绸缎,轻
如无物……也难为这姑娘大冬天的穿这身了,别冻坏了……
“此虔之小妹,年方二八,尚未成婚,”吕虔笑眯眯说道,招呼来了那少女,女孩穿着如烟雾般的绯色长裙,走过便带起一阵幽香,吕虔满意的回过头来,“清恒以为如何?”
不如何,我只想跑。
清之惊奇道:[他得四十了吧,哪来的十六岁的妹妹?]
事实证明只要心够大,哪有什么办不到,不过是他爹老当益壮罢了。
荀晏尴尬一笑,选择尿遁冷静一下。
等他磨磨蹭蹭回来以后,那姑娘已经披着件毛绒绒的白色大氅坐在一旁,见他过来抿嘴一笑,抬头便灌下一壶酒,那姿势和他五大三粗的老哥哥一模一样。
吕虔也正常了许多,他笑吟吟的像是全然忘了先前的事,他取出了账册。
“泰山兵少,百姓傍山而居,收编并非易事,郡内粮草也算不得充裕,我欲从任城与鲁郡运些粮草过来……”随后他问道,“君欲屯兵何处?”
荀晏:“费县吧。”
费县算是边地,两边是尼山与蒙山,过了浚河便是徐州,往北面去则是青州。
“费县?”吕虔挑眉,思忖片刻终是未说什么,只是将账册摊开,笑眯眯和荀晏合算起了用度。
他手里头肯定有两套账册,荀晏麻木的想着。
[那是自然,]清之说道,[给妹夫的开价当然和给一个外人的开价不一样。]
好在吕虔这人还算是不错,起码他在最重要的一些事上没有瞒着他,泰山郡、鲁郡有多少田,又有多少粮草储备,这些事只能他这条地头蛇能探查清楚,外人,尤其他这种空降兵一般很难真正介入地方豪族之中的私下联结。
在奉高待了几日,荀晏便启程去了费县,终于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泰山郡内山脉众多,重峦叠嶂,也不怪这里盗贼横行,逐渐连州牧郡守也无法掌控。
那山里头藏着的人可不在少数,光是他沿路所见,就起码有好几个坞堡,还有几个大型坞堡,那些地方豪族在战乱以后都躲进了山里,带着些能干活的庶民过起了自给自足,还能偶尔打劫打劫路人乃至于官兵的小日子。
荀晏默默把坐标都记在了小本本上,这些哪里是什么坞堡豪强啊!这分明都是经验书!
泰山郡到处都是荒地,原本的农人因为连年战乱都到处跑,豪族、世家乃至于当黄巾,都算还凑合的就业岗位,不过如何把他们扒拉回田里这件事恐怕还是吕虔最为着急。
毕竟他才是郡守,他再有家资也顶不住一郡消耗,他必然得亲自和那些地方世族扯一扯。
窝费县里头规划了两天路线图,外头观望的各路地方势力都逐渐松懈了下来,荀晏无声都带着不多的兵马去了窝藏在蒙山南麓一座小山丘中的坞堡。
过冬嘛!先赚了第一桶金才能过个好冬!!
第98章
“舒邵安敢如此?!”
淮南,袁术怒而掷杯,琼浆四溅,身边的侍者战战不敢抬头。
“十万斛!十万斛啊!”袁术负手踱步,面色阴沉,“这是我大军多日的军粮,他怎敢如此悉散给那些贱民?”
象征帝王的十二旒随着主人的愤怒乱晃着,侍者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假装没有听见主公方才气到口不择言的话语。
其实这也算不得多过分的话语,袁术平日里头本就口无禁忌的主,只是今日他的愤怒来得更加猛烈,他在战事上已经连连受挫,一向看不起的孙氏一族又在如此至关重要的时机背主,隐藏在暗处等着给曾经的主人致命一击。
“你!”袁术倏然随手指着一人说道,“领一支人马去把舒邵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被指到的人一下子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袁术上前踹了他一脚,又改变了主意。
“不必了,”他说道,“我亲自去看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辩解。”
时江淮大旱,一路上百姓冻馁,士卒士气低落,他们先遭孙策之叛,为吕布所败,后又被追击而来的曹操所败,斩去了袁术两员大将,只得连连退去,不复昔日之辉煌。
街道上隐隐似有妇人哭泣的声音,曾经富庶的江淮一地如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躲在了家里,少有出门的人也是骨瘦如柴,看到有贵人路过连忙低下了头,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袁术淡淡扫过这些人,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开始盘算着被舒邵挥霍了的军粮窟窿该如何补上,该如何提起士卒的士气,如何安抚他的那些部下再为他打仗。
舒邵该死,如今荒年,军粮本就不足,又有四方之敌虎视眈眈,哪有什么余粮去救助这些庶民。
一身朴素吏袍的士人跪在地上,押着他的士卒面色冷冽,如今天寒地冻,他却一动不动跪在那儿,直到看到袁术来了才平静的抬头看了过去。
袁术见此人毫无悔色,不由愈发怒意上头,他冷笑问道:“仲应还有何要辩解?”
“知当必死,故为之耳,”舒邵叩首,语气平静,“百姓饿死者无数,邵不忍见此,宁可以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
话落,在场诸人皆为之
动容,外头远远悄悄偷看的百姓不由痛哭出声,士卒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不忍之色。
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大多也都是江淮本地之人,乡亲在饥荒之中饿死,他们又何尝不痛苦,又何尝不希望有人能够解救他们。
袁术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目光悄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看向了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士人,虽然狼狈,但又不失所谓风骨。
他不能杀他了。
他平静的想着,他从来不是很在意那些庶民的生死,可是那些世家士族却在意,虽然他们也只是在意那些名义上的仁义,他今日若是杀了舒邵,那便真的要失去那些世家之心,尤其是江淮本地大族的人了。
袁术倏而一笑,他下马,扶起舒邵,亲昵的抚着他的背,“仲应,足下独欲享天下重名,不与吾共之邪?”
舒邵被赦免,但江淮局势仍然岌岌可危,江淮荒年影响的不仅仅是袁术一方,对于来讨伐的诸侯也是不利的影响。
军法所言,因粮于敌,没有哪家诸侯的后勤能强到丝毫不动百姓粮食,好的会专门先去从地方百姓大族手中购买,差的就干脆开抢。
只是如今江淮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这片荒地上已经经不起再多的战争了。
张辽感觉自己上一次见到如此情景时,还是董卓死后,李€€郭汜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时候三辅大乱,人相食殆尽,比之董卓在时还要残酷。
而如今袁术治下的淮南却颇有几分当时的味道。
“什么?”他有些惊骇的向着身前的都尉问道,“你说你弟弟被劫走了?”
原来这年头不止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男孩子也得保护好自己。
都尉顶着将军诧异的目光,总感觉他好像想岔了,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是的,家弟前几日摔断了腿,被劫走的还有另外几名伤员,当时我军外出截击一支袁军,防备不足……”
年轻气盛的将军听到这儿立马受不了了,哪有人专门劫伤员的,这也太没有道德了!还有点微妙的耻辱。
“啖人贼啊!”有听到的士卒探过了头来,“那肯定是啖人贼啊将军!”
等张辽亲自领着一支兵马,兜兜转转在百姓们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伙不当人的啖人贼时,这伙法外狂徒
已经开了火,几个伤兵被堵了嘴,绑得严严实实,边上还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妇人。
他们大眼瞪小眼,贼人一眼便知这群人打不过,腿一蹬连反抗都不反抗,直接夺门跳窗开逃。
“一个也不准放过!”张辽喊道,一边抬起戟就戳死一个。
一片乱战后,他们大约斩杀了三十来个所谓啖人贼,其余也不知晓有没有逃脱几个,这里的地形实在不易追击,而且这几个本地人熟门熟路,逃得飞快,看上去已经不止一次做这种行当了,只是这回实在脑子一发热,踢上了硬铁板。
张辽甩下长戟上的鲜血,眼前却骤然一凝,见一根箭矢自丛林中飞出,一旁的林间有人哀嚎一声,随后倒地不起。
士卒皆望向了那片林间,一阵€€€€€€€€后才见有个半大少年举着手出来,那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他把手里的□□小心翼翼放到了地上,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忍住出头了。
张辽看向了还没死透的那人,正是先前的贼人之一,他胸前被□□所穿,只是这孩子准头又不大行,导致他吊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他拔出□□,随意把人踢到一旁,那人顿时呜咽一声,出气比进气少了。
他瞅了瞅手里的□□,颇觉得新奇,他大步上前,在那少年有些不安还要强装镇定的眼神下倏而大笑,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背。
“好小子!是个勇士!”
他夸道,就是手上力气比较大,那少年人差点被他拍得当场升天。
“在下张辽,字文远,”张辽热情的自我介绍,“郎君哪里人?姓甚名谁?”
那少年被他搞得一阵迷糊,大概他不长的人生经历里还未见过这种人吧。
“我是琅琊人士,”他说道,“诸葛均。”
那位都尉的弟弟很好辨认,因为他比较胖,尤其是伤后运动量降低以后更加胖了,难怪那伙啖人贼会盯上他,可能是人肉吃多了所以判断这位的肉质会比较肥美……越想越恶心了,张辽打住了越来越偏的思绪,横铁不成钢的踢了踢他。
“别这样,”他叹道,“我军中要养不起你了。”
他热情的把诸葛均留下款待,尚未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少年自然对于这种成年人的社交,尤其是并州人独有的热情社交
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张辽承认自己是有些小心思的,琅琊诸葛氏,虽非大族,那也是颇有名望的家族,这小孩看上去年龄不大,应该身边有长辈,只是他自己偷跑了出来。
果不其然,晚间时,小朋友的家长上门来了。
“家弟顽劣,若是添了麻烦,还请将军海涵。”
颇有古遗风的年轻人轻声说道,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反倒是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弟弟笑吟吟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初来别人军营的不安。
“没有没有,”张辽摆手并且干巴巴的夸了夸别人的弟弟,然后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淮南大乱,君等为何在此?何不离去?”
“叔父病故于豫章,”诸葛瑾顿了一下说道,“我等迎叔父归家。”
张辽想起了豫章有个运气不大好的太守,他叹了口气,随后问道:“是回琅琊吗?”
诸葛瑾摇头,“我等暂且依附刘荆州,居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