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安静的侍立于袁绍身后,偷偷将底下文士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总体来上都像是见了鬼一样,当然不是惊喜,更像是惊吓,待反应过来后这些先生们眼底沉沉,一
看就酝酿了一肚子坏水。
他在一群开始互相抨击的老狐狸文士里看到了一个默不作声的先生,那青年先生生得格外俊,在一群老橘子皮里格外显眼。
此时他面色白得有些不自然,坐得也格外的笔直,只是神思却明显有些不属。
侍者想了想,想起了这位先生姓荀,那位在信中身受重伤的徐州刺史同样姓荀,他们似乎是兄弟。
屋内的文士已经从袁谭为什么会干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怪事上讨论到了应该如何处理刺杀后遗症问题上。
他们有的表示应该安抚为主,他们眼下主力要应对的是曹操,也有的表示正好叫袁谭领兵进伐徐州,给曹操后方制造点麻烦。
这些文士站到外面去一个个都是地方上有名的文化人,此时挤在这小屋里愣是营造出了一种菜市场砍价的氛围,几人各执一词,吵个不停,起码袁绍的神色已淡了下来,他抚着额头,神色疲惫,这已经是他非常经常的动作了。
他一度怀疑有头疾的应该是他自己,而不是他那塑料发小。
他将目光投向了席间那面色不大好的荀氏郎君,他知晓这封信中的另一位主角便是他的兄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友若有何想法?”
他倏而问道。
席间的争执陡然一静,诸人面无表情的将目光投向了荀谌,荀谌仍然神色自若,连腰背挺直的弧度都未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了他的主公,缓缓开口道:“谌理应避嫌,况且……”
“主公心中已有定数,又何必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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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城中一连乱了多日,愤怒的吏民、混水摸鱼的小人乃至于另有谋划的各路人物,刘备手下群龙无首的余部,一一被铁血手腕镇压了。
诸葛瑾从城外匆匆回到公署,不久前被留守在费县的崔琰带着亲兵数人入了城,据说那臧霸本欲一同前来,被他拒了。
待走到无人之处,崔琰才面色沉沉问道:“子瑜如实告诉我吧,荀君现今究竟如何,刺客一事又是如何?”
诸葛瑾面露难色,踟蹰片刻正欲回答,却听庭中有人奔跑之声,二人齐齐望了过去,见是一小童,那小童望见两人匆匆
跑了过来。
“呼,荀君已醒!”
那小童喘着气说道。
诸葛瑾头也不回拉上崔琰就往后院内走,崔先生未有准备,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见着他神色,冷不丁问道:“醒了?那是睡了几日?”
诸葛瑾一顿,方才压低着声音说道:“昏睡了有三日。”
“果真是刺客所伤?”
崔琰又惊又怒,他本以为这事多半是谣传或是夸大,未想竟是真的。
诸葛瑾只得苦笑,他是知道内情的,但又怎知这位年轻的郎君对自己下手也能那么狠,若是下手再狠点,怕不是得直接假戏成真。
那位心狠手也狠的郎君尚且半梦半醒着。
梦境中是凌乱嘈杂的过往,如同一只从海底伸出的大手一般将他的意识牢牢握住,想要继续拖回那无序的梦中。
而隔着一层薄膜,他又听到了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在急切的交谈着。
他看到了许久以前的、早已不清晰的过往,又看到了明亮的火光在梦境中亮起,火舌没有灼烧感的舔舐着他的意识,最终是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从此一切景象归于沉寂。
“该醒了。”
那只手的主人温和的说道。
意识陡然像注入了一盆冷水,亮光灼痛了眼眸,胸腔内的心脏在胡乱跳动着,带动着他的呼吸都紊乱不堪,一阵阵心悸涌上来,让他眼前久久看不清任何东西。
只能听得耳边一声声的呼唤,他反手握住了身边人的手,只觉得指尖都透出一股无力与虚弱。
大概要吓坏小侄女了。
荀晏慢吞吞想着,他确实觉得自己挺有分寸的,那种伤放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大概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放在他自己身上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失血与并发症,和他本身的一些问题,好像看上去会有一些吓人。
总结来说是有一点点小翻车。
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隐约中,他似乎听到了清之不加以掩饰的嗤笑声。
“小舅舅!”
荀安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她轻轻靠近了床上人,细细看了看他毫无聚焦,似是含着一层水雾的无神眼眸,待她欲伸手摸摸那人的
额头时,却又见那病人轻轻歪过了头去。
那只冰凉的手虚虚松开了她的手,他眨了眨眼睛,再次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面色仍然苍白而消瘦,但又格外的清醒。
“我醒了。”
荀晏有些疲惫的说道,声音很轻,却又叫听到的人莫名安下了心。
待其余人走进这间满是苦涩药味的屋子时,那面上毫无血色的青年已经斜倚在床边,肩头披着大氅,微阖着双目听着旁人在念诵公文,也不知到底是醒着还是又睡了过去。
一行人几乎不约而同微微放轻了脚步,只是还未走上几步,床上的人便抬起眼皮看了过来,眼神清洌洌的。
“不要这样,”荀晏说道,“我相信我离死还是挺远的。”
“口无禁忌!”
诸葛瑾低声责备道,崔琰表示附议。
荀晏闷闷笑了一声,不敢太大动作,怕伤口又崩了。
他要止个血有点困难,也幸好他当时没有往要害戳,不然他怕是能直接梦见大人揪他耳朵了。
他示意几人坐下,自己则接过方才正在被诵读的公文,随手翻过一页页的名单,这些都是在那场宴席上被清除的名单。
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医工感觉自己的脊背正在接受酷刑,这一个两个的都往他身上戳,他心中叫苦不迭,悄悄抬头看看,得,这又是一位祖宗。
这祖宗向来喜欢自己开药自己诊脉,若不是这回有外伤,怕是也用不上他来。
他被盯得实在受不了,尴尬的咳嗽一声,正欲开口,却见那祖宗似是若有所感抬起了头,向他微微一笑。
一瞬间,被医书支配的苦痛回忆似是又一次降临。
荀晏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丝毫没有威胁无辜路人的愧疚感,他敲了敲竹简,冷不丁说道:“听闻关将军已至下邳城下?”
诸葛瑾面色微变,不着痕迹与身边人对视一眼,方才说道:“车公已出城交涉,不必担忧。”
荀晏颔首,换了个姿势,双手捧着一杯热水,语气平和,“兄弟遇害,心生愤怒乃人之常情。”
他慢条斯理的继续说着,“关将军想要见我,那见上一面也无妨。”
“不可!”
“
有何不可。”
他叹息道。
关羽自小沛而来,已围了下邳数日。
他在沛城惊闻义兄义弟遇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他的兄长与三弟皆是武艺超绝,怎会轻易被人行刺。
他一路风尘仆仆,面容憔悴而冷硬,右手紧紧握着自己的长刀,眼眸中却燃着能灼伤人的怒火。
简雍捂着脸颓然坐在一旁,他的身侧是前几日堪堪赶到的糜竺,这位徐州有名的富商形容毫无商人的气质,反倒是一副名士之风,如今他眉头紧锁,身上细软金贵的布料被他捏得满是褶皱。
“以宪和所言,那日逃脱者皆言乃是刺客所为?”
糜竺问道。
简雍几乎是从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呜咽,声音极其沙哑。
以这位徐州刺史的谨慎,真的会让刺客入下邳犹如无人之地吗?
况且他们与曹操相背,袁氏毫无理由突然向他们下杀手,还是以这种叫旁人都人尽皆知的方式。
“荀清恒称病在府,那日以后不曾出现。”
简雍低声说道。
“先生不必自责,”关羽霍然起身,一把长须凌乱也不曾照料,“待关某先斩了那荀晏小儿,再去青州取袁谭人头。”
“二将军!”糜竺怕他气疯了,连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却见帐外小兵急匆匆赶来,同样大喊一声将军。
“将军!城内言荀使君欲一见将军!”!
第120章
关羽会不会一上来就一刀把他砍了?
荀晏曾经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是他现在来见他了。
为了双方的人生安全,他们没有约在城中,更加不可能在关羽的中军,他们约在了城外几里的一处小山坡上。
驾车的侍从尽量将轺车驾得平稳,但也架不住这种轻车几乎没有任何防震措施。
其实几位先生都是极力反对的,甚至欲一同跟来,只是终究都拗不过他,最后只是令他多带了一些侍从。
其实带不带也无所谓,关羽之勇天下闻名,他若是想取他性命,带多少侍从都无济于事,更遑论他现在本人还是个三级残废的状态。
遥遥的已能看到那鹤立鸡群的身影,荀晏叹了口气,借着身旁亲卫的胳膊下车。
“荀君,”那亲卫不无担忧的唤了他一声,他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人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扶在他身上的手臂似乎自骨头里泛出冷意,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可须仆背负?”
荀晏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现在面色应该不大好看,四肢仍然因着失血泛着凉意,夏末的阳光照在身上都丝毫感受不到暖意,下腹部的伤一跳一跳的疼,牵扯得仿佛心脏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可能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他默默接过了侍从递来的拐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用不上这个,想想还是拿着了。
所以关羽在小山坡上等人,等着等着就等来了一个看上去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看上去确实是病得不轻,光是走上来这几步路,不仅一路被搀扶着,另一只手还拄着个杖,待人走近后才见着面色很差。
平日里这人就是肤色冷白,不见血色,如今更是惨白,额边尽是虚汗,唇色惨淡中泛着一种有些不详的青。
关将军兴师问罪的那口气陡然就卡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很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