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席间几个眼熟的人对视一眼,几人皆是默不作声,按照先前简雍给他的名单,其中应有不少是已经打点好了的。
荀晏手捂在热水杯上,在热气氤氲背后漠然看着底下你来我往的徐州大族,指尖轻轻点在杯壁上,他倏而一笑。
“玄德公,”他起身提起一壶酒,晃悠到了刘备身前,亲自为其斟酒。
张飞两眼一瞪,手刚抖了抖就被自家大哥悄悄按住了,只得委委屈屈的又缩了回去。
那荀氏小儿近在咫尺,头颈细弱,伸手一捏就是,虽然他亦曾见过此人拎刀杀人的模样,只是他同样相信自己的武艺。
但不得不说,即使身处对立面,他还是得承认,这人模样生得确实好。
“荀君为备斟酒,如何自己杯中却是白水?”
刘备眼角余光瞥到,笑而不饮。
“晏不善饮酒,”年轻的刺史面露为难之色,“就怕酒后失仪,叫使君见笑了。”
“大丈夫岂能惧怕这杯中之物?”
刘备提起酒壶,为面前人同样倒上了那么一杯,看着那年轻郎君一口饮下,肤色仍然冷白,只眼眶处微微泛红,呛起了一丝水意,看上去确实是不会饮酒的人的模样。
周边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或明或暗的视线隐晦的望了过来,少有的几个不知事的也被同伴按了下来,嘈杂的宴上一时竟有些寂静无声。
荀晏抬头,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随后他简单的拍了拍手,吓得几位侍卫不知不觉刀出鞘半寸。
水袖华服的舞女从门口鱼贯而入,歌伎抱着琵琶与琴,袅袅丝竹之音顿起,间或有女子婉转的歌喉。
荀晏斜斜倚在案边,身后形容姣好的侍女上前来倒上蜜水。
蜜水可是稀罕玩意,得珍惜着点,不见那袁术就是因为落魄到连口蜜水都喝不上,气得连连呕血。
想想还有些可怜。
腹内一股热气涌上来,是方才灌下去的那一杯温酒,微醺的酒意下大脑却出奇的愈发清醒,面色也愈发冷白,他看着屋内的众人只觉得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纸一般,不真切,却又清晰至极。
他看到刘备愈发不安的眼神,他定然是怀疑有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动手,他身旁的人便愈发躁动不安。
他又看到张飞几次偷偷看向他,这小伙子生得倒是俊俏,就是看人的眼神实在凶神恶煞,活像是下一秒就要砍人了似的,不过也幸好他们那二哥不在,不然他还真不一定敢在此下手。
他怕自己的刀没有关二爷的刀快。
再往下,是下邳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强,其中不乏桀骜不驯之辈
,也有家财万贯之人,听闻刘备那妻兄糜竺便是徐州极其有名的富商,富可敌国,硬生生用钱给一穷二白的刘备砸出了能够逐鹿中原的军队与资本。
啪€€€€
酒席过半时,一只金樽从刘备手中落下,摔在了地上。
席间十数人骤然暴起,门外的侍卫将大门推上,尖叫声与碎裂声此起彼伏。
刘备握住了腰间的佩剑,荀晏的席位离他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但他一瞬间心下感到不对,纵使陡然生变,那人神色仍然不改。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撇过了头,一支利箭几乎贴着他的面颊而过,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最后扎在了身后一人的胸膛上。
那些站在屋内阴影处的侍女,没有任何存在感,只有美貌与温柔,而就是这些温柔如水、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妇人,她们在生变的第一时间撩起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了其下隐藏着的机括。
刘备想起了曾经在荀晏那儿见过的图纸。
荀清恒手下有善造弩.箭之人,并且他们甚至装备在了妇人身上。
弩.箭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操控,稚子执之亦可杀人,更何况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女,她们只是冷漠的将弩.箭对准了一切她们的敌人,按动扳机。
随后血花自她们的敌人身上绽放。
张飞一身怒喝,翻手将身前的桌案推翻,拔出长刀一个箭步砍向了那淡然自若的荀氏郎君。
荀晏反手从桌案底下抽出长剑,剑刃被砍得发出阵阵嗡鸣,手腕微微作痛,他一个用力将长刀挡开,旋身退后。
张飞自然不放,紧跟而上,他横的也不怕旁人放冷箭,毕竟那些妇人还没有胆大到直接往她们的主君方向放箭,若是伤错了那可不就完了吗。
转眼间二人便硬是过上了数个回合。
张飞心下微沉,若是马战他自然不惧,他自忖天生神力少有人能当,而眼前人战场上尚且不觉,近身后才惊觉其剑术极其高明,在这种狭窄的地带缠斗堪称无往不利。
荀晏无声无息的退后到了屏风之后,微微抬手制止刚刚冲了过来,欲扑上前去护主的侍卫。
堂上已经安静了许多,早先的尖叫声都已经停了下来,血腥气渐渐漫开,叫这里更加像是一处炼狱。
血滴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刘备持剑走了进来,他是用双剑的,此时两把宝剑染血,他的肩头也染着血色,他面无表情的空出一只手扯下了肩头的箭矢,只眼角微微扭曲了一瞬。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备已令人包围城主府,我亦不欲伤君侯性命,只望君侯能配合行事。”
刘备甚至很平静很有礼貌的行了辑礼,言辞温和的说道。
“玄德公何必如此……”
荀晏叹息,却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只是掩嘴轻咳了两声,望了望外头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些什么。
等什么?
很快刘备就等到了答案。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队重骑突破了包围群,就这样直直的,连人带马的冲了进来,将拦路者全都践踏成了齑粉。
刘备瞬间惊疑不定,张飞更是猛的瞪圆了眼睛。
不是为了荀晏有援兵,而是为着这不速之客的来历而惊疑。
那领头者一身大铠,这种重铠制作艰难花费极大,曹操的虎豹骑便是用了这种大铠,胸铠上印有虎豹纹样,非常有辨识度,吕布麾下亦有,但也并非眼前人身上所穿的样式。
这人所着,赫然是冀北大铠。
纵使是袁绍麾下精骑,也少有人能有这样一身大铠,徐州更不可能有,要说有,只可能是作为袁绍之子的袁谭才可能有此大铠。
而他们确实是给袁谭发过求援信。
“袁谭小儿!不欲结盟反下杀手耶!”
张飞惊怒喝道。
刘备隐隐感觉不对劲,此时却也没空多想,因为那伙人直直冲着他们而来。
再宽敞的室内哪能经得起一伙放飞了的骑兵造作,更何况他们还桌了甲,一屋子顿时像是被龙卷风摧残过一般人仰马翻。
该站着的不该站着的这会都倒了,张飞一声大喝,马步深深扎了下去,肌肉如钢铁般膨起,一人便生生挡住了不知有大几百斤重的一人一马的冲势,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趁着室内烟灰缭绕,荀晏捂住口鼻上前一人赏一个剑背,两声闷响后顺利达成双杀。
身着重甲的骑士停了下来,面罩下传来瓮声瓮气的询问:“荀君?”
荀晏用剑尖挑了挑这俩人的胳膊,确认是真的都昏迷了,才微微叹了口气,心下复杂难言。
“把这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得与其交谈,务必要看牢了。”
他向身边的侍卫嘱咐道。
鉴于刘备有过感化刺客这种离奇事迹,他实际上很恐惧看管的人被感化掉,由衷希望这种小概率奇葩事件不要发生。
荀晏看向血流满地的宴堂,手指微动,清理终究是完成了,若是可以,他倒也不想用如此粗暴的手段。
他向身旁的骑兵一礼,“此次多谢应君相助。”
那辽西出身的老卒连连摆手,却听主君又道,“只是还需借用一物。”
何物?
但见主君从他身侧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雪亮,是一把好刀,方才设计赢了所有人的主君面露困惑之色,上下比划着,在应许心生不安之际一把捅在了自己身上。
“荀君!”
老兵的声音都快劈了,身后的从兵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安的探出头却也看不清晰。
应许有些手抖的扶着人,他有点不清楚是那青年在抖还是自己在抖。
“我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家主君一本正经的说着,“我绝对捅不死自己的。”
问题应该不是这个吧!
不,您为什么还能一本正经的开玩笑?
荀晏借着边上人的搀扶起身,血液的流失让头脑有些晕眩,但疼痛尚在忍耐范围之内,他捅的地方又名阑尾区,他估摸着腹腔脏器应该没怎么受损,他甚至有些漫无目的的担心这种伤会不会太敷衍了。
他将染血的匕首从高处扔了下去,看着匕首混入了尸体废墟之中。
“青州刺史袁谭与刘备有怨仇,遣刺客至徐州,于宴当堂格杀刘备、张飞,”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上显得有些飘忽,“徐州刺史荀晏侥幸未死,身受重伤。”
他漠然将烛台打翻。
第119章
下邳城中起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直直烧到了远在冀州的袁绍的心头。
“荒唐!”
他一声怒喝把军报掷于地上。
他已年过四旬,说不上年轻,鬓发胡须之间点点斑白,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但仍能看出他年轻时定是位美男子,一身颜色朴素的衣裳,细看却能看出用料并不凡,此时他眉头一皱,一种难言的气势便陡然升起,叫人不敢直视。
身旁的侍者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将地上的军报复又拾起,见袁绍微微抬手,便识趣的将军报递给了席间的文士。
递给哪位也是个讲究,侍者低眉垂目,他只是交给了离他最近的审配军师手上,随后便立马收到了来自其他军师如刀般不满的目光。
一封军报一个一个传下去,叫堂上诸君都得见一番,方才堪称争风吃醋一般的古怪气氛一下子沉凝了下来,这些个个年纪不小的文士一个个皱紧了眉头,沉默不语。
不怪主公要说荒唐。
这信件上竟明明白白写着,说袁谭派遣刺客刺杀了刘备,又重伤荀晏,在下邳城中纵火而去。
当日城中吏民皆看到了来人是袁谭的人,如今这事已经盛行于青徐一带,民间甚至传起了歌谣。
这听起来简直和说书似的,谁能知道一向得力又安分的大公子能整出这种活来。
“刘备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死于刺客之手?况且此人在青徐素有贤名,如此怕是要引起众怨啊!”
沮授脱口而出。
“呵!”辛评冷笑一声,“派刺客便派刺客了,若是做得周全又有何妨?”
“就怕此事根本不是大公子所为,”郭图冷不丁说道,“此事破绽重重,刘备本就有意联合,大公子如何会如此行事?”
“大公子向来冒进,”审配幽幽插嘴,“难说不是为了急于进取徐州。”
“……你!”
刚刚说话还夹枪带棒的郭图辛评二人顿时统一战线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