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有些一言难尽的扶住了额头,未想奉孝口中的不大会说话竟是如此。
许攸继续与旁人说笑道:“攸初至许都,见一屯田小吏竟也能出口圣人之言,颇有见地,形容举止于田野之间亦不失风雅,只是可惜了!”
当即便有人好奇了起来,“还有这般人?许君为何言之可惜?”
“表面花团锦簇,可惜内里却是了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身边人旋即一笑,“正当春种之时,田垄荒废无人耕植,问民,民曰:吏入山游猎,常如此乎。”
“竟有此事?此何人也?”
夏侯€€皱着眉加入了对话。
许攸不答,只摇头饮尽杯中酒,“此人出身大族,不好说啊!”
在场大族出身的许多人顿时目光游移,无人敢问,他们对于自己的族人可没有什么信心,自然不愿继续掺合进去了。
曹操却是起了些注意,他笑吟吟问道:“子远继续说,无妨。”
许攸慢悠悠说道:“此人族中数人位居高官,颇有声望,揽尽朝野诸事,豢养部曲数千,兄弟相携,攸岂敢轻易罪之。”
气氛陡然沉凝了下来,再不敏感的人也能听出来许子远这是刻意在针对,而且这话语间所提总是叫人忍不住联想到某一支……
或明或暗的眼神飘到了今日在座唯一那个荀氏族人身上,那人半阖着双目,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许君吞吞吐吐,倒是叫人生厌,”郭嘉蓦的冷笑一声,“若不想说便莫要开口了。”
“可闻香草之美名乎?”
许攸似是吃醉了,眯着眼睛抚掌笑道。
曹操面色冷淡,“子远醉矣。”
“春夏游猎,夺民农时,国
家空虚。”
一片寂静中陡然有人开口,声音清越,众人望去却是方才一直闭目不言的荀清恒。
昔年这人常与武人混在一块,身上很是有些任侠之气,如今一身文官衣袍,神色缓和,竟是有一些面对那位令君的感觉。
“许都自有法规,若是许君所言为真,理当按法处置,不容姑息。”
声如玉珠落下,干脆而冰凉,直接正面回应了许攸之责难。
当即有人附和道:“荀君处置,自然公允,许君不必忧心!酒席之间谈这个做甚,我敬君一杯……”
“是矣是矣!许君初来此处,应是未品过许昌的烈酒……”
你一言我一语下,许攸的面色却是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确实未想过荀氏的人缘竟会这般好,如此之下竟也无人发难,若是他在袁绍营中,此时应当已有数人明里暗里的……
郭嘉轻声嗤笑一声,他低语道:“此君莫非还当自己在袁营之中,惯会内斗调拨。”
说罢却无人应道,他回头看去,见到发小有些出神的盯着盘子的花纹看。
“待我回去问问。”荀晏小声说道。
他近来精力不济,对于族中之事管得也少,族人高位者不算多,但多在做些循吏,他也不知是否在不知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
郭嘉顿时头疼,知道这人大概真要较起真了,又开始嫌那许子远屁事多。
明公整日放他在眼前不会食不下咽吗?
曹操还不至于食不下咽,即使他也挺膈应许攸的。
他有些时候甚至有些佩服他那发小,这么一伙人放在下面天天斗来斗去,实在挑战耐心。
待席散之后,他复又唤来了许褚。
不久后,许褚便带来了一人至曹操面前。
若是荀晏此时在,大概能认出来这是郭嘉送他的大礼包……之一。
年迈的医者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曹操也不嫌弃,半阖着双目听着。
他平生所学涉猎广泛,就连歧黄之术也略有所知。
听罢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休养过后可能复如以往?”
老医工委婉道:“有点困难。”
他行医多年,见到这位也觉少有的棘手,或者说难以断定,所以只敢模糊不清的说了。
曹操叹了口气,心中那丝浅淡的复杂情绪彻底消散,徒留一片惋惜之情。
他本还动过为长子储才的心思,不过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好……
“若有所需药材,尽可与孤诉说。”
他明白许都是有那么点穷的,荀氏几个当家人都两袖清风,大概率库里也空空如也……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若有若无的忌惮有点可笑,毕竟穷成这样了,他要担心还不如担心那待在汉中的荀公达。
刘璋是弱主,若是此人欲反噬未必没有机会。
正当他想着,忽有亲从请入,递上密信一封。
阅后,曹操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敲着桌案,说道:“赵彦?赵彦何许人也?”
亲从谨慎的答道:“其人善治《尚书》,为天子议郎……”
“好!”曹操倏而笑了起来,“是良才也,孤欲……一观赵君之头。”!
第145章
年不过弱冠的少年人趴在榻上,露出小半红肿的腰背,时不时倒吸一口冷气。
“叔父叔父你轻些!”
他哀求道。
荀晏只得再放轻了些,小心的将药膏均匀涂抹上去,用掌心揉开。
曹操治下严刑峻法,颇有法家之相,他这侄儿也确实犯了玩忽职守的错,罚鞭笞二十。
他能冷厉的将人揪出来令人依法惩罚,心中也终究是有不忍心的,虽说他们血缘关系已远,算不上亲近熟悉,但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
“知错否?”
他温声问道。
少年人埋下了头,一会儿才闷闷的说道:“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与流民,还种什么呢,不如去山间打些猎物去!”
“战时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种地又如何?安娘带的女营闲时能屯田,战时能运粮。”
荀晏冷声道,手下不小心一个用力,那少年郎君又痛呼了起来。
“阿泽,”他放缓了声音,“为吏者,民之所悬命也,去岁曹公在外征伐,后方匮乏,若不及时耕种,来年便是饥荒。”
荀泽哼哼唧唧不说话了,荀晏手上一顿,心中叹息过后陡然升起一丝失望。
他与几位兄长皆是诸事繁忙,族中宗老又一一逝去,对于族中晚辈确实看顾得少了……
门外忽有人闯入,北方春日的冷风便呼呼灌入了屋内,荀晏抬袖闷声咳嗽了几声。
“吾儿啊€€€€”妇人凄切的声音响起,“吾儿犯了何错,乃至于此啊!”
荀晏未想她会突然闯入,有些尴尬的回避了一下视线,随后道:“嫂嫂莫急,皆是皮外伤……”
未待他说完,那妇人便怒而打断了他。
“这如何是皮外伤!伤在儿身,痛在我心啊……”云氏回头看向了荀晏,“清恒,这是你侄儿啊,你如今身居高位,但幼时妾身也抱过你,这等小事,为何不能念着情分放过了?”
“嫂嫂€€€€”
“夫君早逝,剩我孤儿寡母,何其可怜?出游者又不止我儿一人,家族庇荫下何至于被罚?清恒既不愿为我儿谋个清闲职位,如何忍心还要罚他?
荀晏抿直了唇角。
先前这位嫂嫂确实来求过他,她在战乱中丧夫,族人多有接济,最是看重这一子,只是……
“嫂嫂,”他声音淡了下来,“慎言。”
云氏一怔,心中第一次对这素来性子软和的小叔子有些畏惧,只是心下犹然愤懑,站起身来欲再言,身后蓦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嫂子啊,非是清恒不帮,”一身书生模样的荀谌懒洋洋带上了门,说道,“阿泽玩性未褪,若是惹了什么麻烦怎么办?莫不是还指望清恒文若给收拾吧?”
云氏面色微变,看了几眼却是不敢说话了。
荀泽也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面色颇为尴尬,歉意的朝荀晏笑了笑。
荀谌拉着他离去,荀晏被拉得一个趔趄把药扔到了云氏怀里,他兄长恨铁不成钢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数你最是心软,”待离开以后,荀谌有些阴阳的说道,“不帮就不帮了,还多废话些什么?怎么不拿出你治军时的冷酷来?”
他是知道这堂弟治军极为严谨的,规章制度一套一套,松散的流寇也能驯服成一股。
“何来冷酷?那是法理无情……”荀晏嘟囔着,心下不欲提及方才之事,转而问道,“谌兄长见过司空了?”
荀谌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见过了,确实枭雄之姿,”他不咸不淡说道,“曹公欲以我为军师。”
“兄长如何决之?”
“自然是拒了,”荀谌笑道,神色却颇为洒脱,“我曾为袁氏臣,如何能随曹公征伐故主?待在族中教导族人也是不错。”
荀晏默然。
行至自己的院落前,貂蝉已经在候着了。
华老先生很负责,叫自己的学生一天两回的跑,他一次都没逃过去过。
他接过药碗,愁眉苦脸了老半天。
“夫人如何会想着学医了?”
曾经的任红昌眼神迷离了一瞬,随后她莞尔笑了起来。
“唤我一声貂蝉就行,”她说道,“不过是略有些天份,得了师父青眼,能行医救人……岂不是好过世间太多事了?”
“年轻时以为寻一郎君能庇佑一生,如今看来却是天真了。”
她平
淡说道,将曾经被弃于战乱长安城时的所有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