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最混乱的时光啊,荀晏低下了头,用上刑的气势一口干了那碗药。
……舌头麻了。
……想吐。
他几次忍住吐药的冲动,胃里绞得生疼,眨了眨眼睛,十分没面子的砸下了几滴眼泪。
“吐了吧。”貂蝉有些仓促的说道。
荀晏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请华先生下次多加两分白术吧……还有,让他别加安神药了。”
他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睁眼时已是晚上,侍从送了碗清淡的粥来,他认命的喝了半碗,越想越感觉浑身难受,溜到书房搬了一堆书籍来。
侍从眉头狂跳,见着主君盘着腿很是随意的向他摆手。
“早点回去歇了吧!这大晚上的。”
荀晏提起笔来,抬手却又不知该如何落下。
夜深人静,天地苍茫好似只有他一人般。
他闭上了眼睛,白日的一幕幕回放在脑海里,同时揭露了一些他一直以来在回避的问题。
那是世家与门阀。
无疑的,他的家族也正在随着时代的前进逐渐向着门阀的雏形前进。
其实很早以前便已是如此,自祖父荀淑以来,荀氏虽因党锢少有为官,但他们的家族把握着乡议舆论,早已算不上寒门一流。
汉末的社会于他而言是陌生而又熟悉的。
可他却像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个世界。
东汉曾经有三根台柱,宦官、外戚、士族,前二者已经在董卓入京时被彻底干了个粉碎,只剩下了演变得复杂至极的士族集体。
荀氏、袁氏、陈氏、诸葛氏……他们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中间有太大的区别。
曹操、袁绍、刘表、孙权……他们都是军阀,但他们也无法同日而语。
他回忆起了曾经某位伟人对于社会各阶级的划分,当时看来再寻常不过,如今再看方觉天纵奇才。
他迟疑的落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写吧,]清之说道,[我们一起写。]
显然他并没有某位伟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但他好歹有个双核CPU,把乱七八糟
想到的全部写了下来,废稿落得满地都是。
仍然如一团乱麻。
但他好歹搞清楚了一点,关于自己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成分。
微光透过窗缝洒在了一地的废纸上,烛灯烧到了底,灯油滑落而下。
一夜未眠的郎君青丝未束凌乱的落在背后,他打了个哈欠,咬住了笔杆,眼眸间却不见困倦之色。
他的老板啊,他重用士族,任用颍川士人,他用他们打天下,可他自身却与士族背道而驰。
曹操具备的法家理念与用人观念都是与士族阶层相悖的,何况他自身也并非士族。
若要真的说,他的发小袁绍才是真正代表着士族阶层的利益,而曹操正在走的路却是一条隐晦的非士族政.权。
他需要打天下,所以他用士族,可他的理念迟早会被士族反噬,所以他需要提拔出寒门来代替士族,最后……打压士族。
标准颍川士族出身荀某陷入了沉思。
从自身角度来讲,他是欣赏曹操的理念乃至于认同的,可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他的出身与曹操就有着不可磨灭的矛盾。
他或许可以劝说家族顺从曹操的理念,但颍川那么多的士族,天下无数支的士族,他们,学阀、军阀、乃至于寒门、庶民……他们之间的矛盾源于最本质的利益与观念。
曾经他以为曹魏是因为曹昂早逝,储位之争致使宗室羸弱以至于被篡夺天下,可这般来看,又何尝不是曹魏最终输给了士族呢?
若是科举制能够提早萌芽,或许可以摧毁士族最根本的政.治基础,但也只是或许,其中的太多本该需要漫长的岁月来一一迭代……
那么,曹操自己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路吗?
以及……阿兄知道他挑选的盟友与他之间深刻到无法忽视的矛盾吗?
他们又应该如何立足?
天光乍破,亲从的敲门声如惊雷般在荀晏耳边响起。
我在干什么?
他近乎手忙脚乱的掀开了香炉,将一沓文稿塞了进去。
随后他呆了两秒,再手忙脚乱的抢救他的文稿。
所幸香炉燃了一夜,早已经将息未息,只是染上了许多粉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郎君?”
亲从有些忧心的唤了一声。
“无事!”
荀晏抬头喊道。
他手脚并用的去收拾自己扔的满地的文稿,第一次后悔自己凌乱,待检查了两遍没有遗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沓文稿上。
其实他写得并不好,仓促、冗余、有些地方也含糊得很,连他自己也不曾想明白过,而且这玩意还见不了人,起码现在不行。
他下意识的又抓起了笔,想了许久在写着曹操二字的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法家寒门。
第146章
女子的啜泣声回荡在空旷幽暗的宫室内,幽咽不绝,她掩面哭泣,只见泪水滑过白皙的面颊。
天子一动不动站在一旁,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执起了他的皇后的手。
“莫哭了。”
他干涩的安慰道。
“妾身安能不哭?”伏皇后哽咽道,“赵君不过是向陛下献言,便遭此毒手,他,他眼里究竟还有无王法!”
王法?
刘协扯了扯嘴角,心中一片冰凉。
自他登基以来,谁人将他放在眼里过?衣带诏之事后,尚且怀有身孕的董贵人被绞杀,向他谏言时局对策的赵彦被杀害,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他甚至在宫内安置的宫女宦官都要再审讯确认,也未必能保证其非曹操的眼线。
“陛下!”伏寿低声唤道,“此贼不除,我等如何能安生……”
“朕又如何不想?”
刘协说道,手上却不知觉的用了点力,将身边女子捏得痛呼一声后才匆匆放下。
“妾身之父在外,不若发密信,求父亲共图诛杀逆贼。”
伏寿抬眼看向了她的丈夫,眼神中却不见哭泣时的凄切,愈显狠厉。
“曹公势大,不可力抗,父亲可密联合袁绍,孙权以伐曹操。”
不得不承认,刘协是心动的。
他迫切的想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帝权,可多年被军阀所持的经历又让他格外的谨慎。
昔年董卓之死,他同样以为曙光要来临了,可在那之后却是愈发混乱的狂风暴雨,局势之莫测谁也没能把控住。
他终究是说道:“不可。”
“帝党已衰弱至此,若是再有差池,只怕日后再无复起之可能。”
“陛下€€€€”
伏寿急急拉住了天子的衣袖,姝丽的容颜哭得梨花带雨,面上皆是哀求之色。
她曾经见到怀着孕的董贵人被生生拖了出去,没有人敢制止。
她恐惧曹操,只要曹操仍在一日,她便一日要活在这等恐惧之中。
“陛下!”
殿外的宦官匆匆入殿,“司空觐见!”
刘协面色冰冷,将皇后往身后一推。
“宣!”
“陛下!”伏寿又扑了上来,急道,“我等在宫内尚有人手,若他一人前来,不若……”
“皇后慎言!”
刘协猛的转首警告道。
杀一个曹操是无济于事的,他需要的是兵权,是支持者,不然只会重演旧日惨案。
皇后咬唇,只得掩面离去。
在她离去后过了许久,那位权臣才慢悠悠的剑履上殿,礼仪皆备,神色间甚是平静。
刘协很不喜欢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与探究的眼神,缺乏本应有的敬畏。
良久之后,曹操才开口道:“陛下年幼,言行有所失状亦是常事,盖受小人调拨,令这等人侍奉于陛下跟前,实为臣之过也。”
一人的谋划言辞,皆放在了他的面前,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天子,而不是一个时刻准备背刺他的天子。
跟在他身后浑身颤抖的小黄门向前一步,跪在地上,双手之间捧着一个木盒。
“陛下可欲一观?”
曹操用一种茶余饭后说笑的语气问道。
一眼望去,刘协顿时心如沉入了冰窖。
无名的怒火与羞辱感在他的心中膨胀起,叫胸口都隐隐发涨,他猛的站起,怒目而视,抛却了平日里的隐忍。
“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
你若是真心辅佐,便厚待于我,若非如此,不若直接将我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