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愿?他曾经想要名扬天下,他跟随董卓,他割据中原,他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可那些人还是看不起他。
昔年雒阳长安的士大夫看不上他,王允只将他当作武人,兖州的士族冷眼旁观,徐州的士族宁不出仕,就算到了今日,那些河北而来占据并州的河北士人同样看不上他。
天气炎热,眼前同样士族出身的郎君不耐的扯开了衣领,冷
白的侧脸上还粘着些不知哪儿染上的泥,眼角处被枝叶划伤了一条淡淡的伤口,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仅是坐在那又与寻常武人全然不同。
吕布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他刚刚回到并州,他曾经满怀壮志,欲立业于中原,最后却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再度归来,他心灰意冷的穿行在匈奴与羌人之间门,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天地间门一片惨白与猩红,他率领余部轻而易举的打败了一支占据在偏远小县的小部落,他骑在马上,马蹄踏过雪花与血水,他心中并无什么波澜,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寂静中,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孩子穿过了一路的尸体与冷眼观望的士兵,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吕布的身前。
她问他是谁。
他说他是吕布。
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汉人孩子,她还很小,说不定只有十一二岁,但一个女孩被劫掠到了这种部落里,会遭遇什么都是可想而知的。
她满怀期待的问他,将军是不是回来救他们的。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压抑、沉重、怅然的坠在胸中,边界一步一步的在退让,直至如同脚下混浊的雪一般,混淆不清、污浊不堪。
不是记忆中的草原与牛羊,儿郎的高歌,取而代之的唯有无止境的抢掠与迁徙,在中原王朝最衰弱最分裂的时刻,在这片边境发生的狂欢。
荀晏将他的反应收入了眼底,他耐心的又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吕布似是突然惊醒,他抖了一下,惊得边上马儿轻鸣一声。
这不是昔日的赤兔,但仍能看出这是一匹并州的好马,膘肥体壮,平日里必是精心养护着。
“我要并州,”他直视着面前人说道,眼底是咄咄逼人的锋锐,“曹公敢给吗?”
“未必不敢,”荀晏扯了块席子跪坐下来,微微弯着腰,“并州铁骑,天下闻名,司空一心北伐无力顾及并州,然袁氏铁骑多出自乌桓匈奴,若将军能扰并州,牵制高干,此功可为一州之镇。”
“但这并州,还需将军自己来取。”
吕布沉默了下来,陈宫见状侧过身来与他耳语。
荀晏无意偷听他们的密谈,只是微微撇过头望向了挂在一旁的舆图,他轻抿了口清水压下了喉间门愈演愈烈的痒意。
他想着他大概又得修书往许都了,也不知道曹老板给不给他加班费……
良久,吕布抬头,神色有些许莫测,他问道:“布与公台家人可还安好?”
“皆安置于许都,司空不曾亏待。”
吕布似是笑了下,他说道:“郭援大军已围绛县两日。”
荀晏遥指那一方小城。
“绛邑长名贾逵,敌将众多,只望将军能多拖延几日。”!
第156章
贾逵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起码就河东这些混子里,绝对是一股清流。
郭援的西征很顺利,匈奴单于在平阳牵制住了钟繇的兵力,他就往西走,所过河东城邑,一天就能打下一城,都没遭到多大的抵抗,唯独卡在了绛邑。
但郭援并不是很着急。
他这会正悠哉悠哉的骑在马上,€€望着城楼。
他有兵以万数计,要破这小城不过几日,眼下里面之人不过是无畏挣扎,难逃城破的结果。
直至今日他仍是脚下飘飘然的,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手掌如此重兵,最早的忐忑也在一路的顺利中消失殆尽,余下的唯有愈发膨胀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他知道自己目前这一仗的意义,只要他拿下了河东,那正对峙于平阳的钟繇便没有了后退的路,关中那些摇摆不定的军阀会顺势倒向他,他可以一路打下关陇,兵指曹操腹地。
他甚至会遥不可及的想象胜利后的事情,比如他觉得自己应该饶自己的舅舅一命,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他们仍是血亲,血浓于水。
……他舅舅叫钟繇。
“听闻这绛邑长名为贾逵?”他向左右问道,“确实是将才,城破之时不必伤其性命。”
他的谋士祝奥上前来,皱眉道:“将军,已是第三日了,攻取河东还需速战速决,日久恐生变故……”
“绛邑吏民死抗,实在难下,不知祝公有何计策?”
祝奥思忖着,正欲开口,却猛的听得左翼传来喧哗之声。
一队骑兵不知何时向着他们的左翼冲刺了过来,来人皆是轻骑,动作迅猛一看就是老手,一击即退,抢了物资便走,不多时那儿的士兵就隐隐乱了起来。
郭援低骂一声,亲点一队兵马向乱处去,他觉得这应当是哪一地不知死活,欲为绛邑解围的私兵,又或者是哪儿占山为王的贼寇。
敌骑见他至,皆惊慌失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身便跑。
郭援不放,领人继续追,连身后谋士的连连劝阻都未曾听到。
林道偏僻,唯能隐隐约约看到敌骑的背影,再往深处便是起伏的山峦,寂静到连野兽的声音都没有。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身为一军主帅不应当亲自追击敌人,一是不安全,一是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他最近是被冲昏了头脑。
于是他止住了步伐,下令回军。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敏锐的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响,他听到了箭矢入肉的声音,随后他的亲从猛的扑到他身后,长开了双臂。
“敌袭€€€€是埋伏€€€€”
有人扯开了嗓子尖叫。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出,呐喊与军鼓声陡然间响彻了这片丛林,似是有无数伏兵在这一瞬涌出。
有多少人?成千?还是上万?
生死之际郭援已来不及多想,他也无从判断敌人的真实数量,他只知道他得跑,他绝不能丧命于此。
先前狼狈逃窜的敌骑在一轮箭矢后复又冲了出来,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沉默而无情的开始收割战场,不多时就将乱中未逃去的敌人收拾了个干净。
吕布将长戟从敌人的身体里抽出,抖干净了上面沾染的血,心下还有些可惜,也有些不可思议。
可惜在放跑了敌人的主将。
难以置信在于这人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追了出来,这种人也能为主帅?
他下意识忽略了自己似乎也走进过这种包围圈,可他自己与旁人也有很大的不一样,起码他可以一路杀出包围圈。
陈宫没有感情的提醒他,“将军不可因此一役而轻敌。”
被戳破了心中所想,吕布神色如常,人得习惯,他先前不喜欢陈宫,结果临了到了最后仍是这个直脾气嘴又毒的谋士选择了不离不弃。
他们迅速的撤离了这片地方,按照规划好的路线回了隐蔽的营地。
后头荀晏正在训斥人,因为方才那俩弩手差点把友军给射了,幸好他当时就在后面盯着他们的手。
他知道自家这伙杂牌河东军不可能真拉上去打架,所以当时叫赵云把一路带的一些弩.箭留给了他,这东西稍微训练一下就能学会,叫几个聪明的去耍弩.箭,剩下的去呐喊助威。
……嗯分工明确。
“如今用兵之时,此为隐患。”
陈宫想了想,还是隐晦的提醒了一句。
他曾经与曹操在东
郡起兵,又经历过那段收服青州黄巾的岁月,自然知晓这等流民若是哗变起来会有多可怕。
能先把自己人和自家主将生啃了的可怕。
荀晏向他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诚然最早卫固等人拿流民来糊弄他,他也想着用这些流民来唬陈宫,但他倒也不完全认为这些人无用。
其中有许多人也是经历过战役的老兵,或是哪家军阀,哪家大族被击败后流落在外的士兵,他们不缺少打仗的经验,只是需要一些时日的训练。
只可惜他现在似乎缺少的就是这些时日。
他有些叹息的想着,或者说他当年在泰山郡拉出来的草台班子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只是那会他还有些时间去训练士兵。
……他感觉他这大概是职业病犯了。
黄昏时候,贾逵从城中摸了空送了信来,这位河东士人倒是很有意思,信中直言绛邑不可救,若要保河东须守安邑皮氏两地,他自有计策能多拖住郭援几日。
这是个典型的亲曹党,荀晏想着,于是他留下了吕布守在这与贾逵内外呼应,他准备自己修整一夜便引兵直去平阳与钟繇合兵。
“今日之计,可一不可一,今日之后郭援行事恐怕会愈发谨慎。”
他对吕布嘱咐道。
吕布沉着冷静的应道,荀晏仍然有些不安心,却不是担心吕布掉链子……这位将军虽然掉链子的事挺多,但在打仗上是真的很少掉链子。
夜半时分,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应验了。
荀晏从浅眠中惊醒,听到外面的哭泣与喧哗声,心如止水。
典韦掀开了帐帘,显得也很淡定。
他说:“荀君,好像炸营咧。”
荀晏呆了一秒,他抹了一把脸,麻溜的滚了出去。
营地间一片漆黑,唯有不知哪儿传来的哭泣声,随后哭声此起彼伏,逐渐演变成了尖叫。
可能是白日里第一次见血,也可能是这几天吕布并军而来给了他们一些莫名的恐惧……
荀晏随手牵了匹马,转眼看到随便披着件外衣的吕布从他身边路过,他睡眼朦胧的问他要不要帮忙。
“……不必了,将军回去吧,”他想了想又强调道,“让你的
人不要出帐。”
吕布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显得有些疑惑,一般而言处理营啸,要么派兵镇压,骚乱者直接斩,要么主帅自己赶紧跑路先。
营啸持续了大概半刻,随后声响逐渐平息了下去,直至全然安静。
一种可能是死光了,一种可能是暂时压制住了,荀晏掀开一座帐帘,看到里头一群鹌鹑瑟瑟发抖看向了他,门口还停着几具尸体,有的脖子上被人掐得青紫,被重物打击致死,也有的被一刀毙命,毫无犹豫。
安排在里头的几个老兵沉默的看向了他,手中刀刃尚且滴血。
他身边带的亲从不多,分下去以后一个管得太多,所以往吕布那儿借了些老实憨厚好用的人……嗯还得样貌亲和一些。
所以现在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