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反而笑了起来,“兄长如此,可不是大贵!”
吴懿听罢知晓他无意追究,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听眼前那年轻的御史说道:“若要言大贵,听闻中郎有子聪慧,今许都将复太学,可有意随我入许为太学生?”
“陛下亦重视太学,将择近臣于太学生之中。”他漫不经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诸人说笑声逐渐平息,都侧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再兴太学一事他们是没有听说过的,但这位御史与如今尚书令为兄弟,又长在中枢,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也不稀奇。
只是天子近臣……刘璋也不由得多看了眼吴懿。
吴懿咽了口口水,心下却很难不心动。
对于一名传统的士人而言,偏安一隅虽好,可要名重于天下仍需有来自中枢朝廷的积蓄,这样一个机会,也不影响他在益州的势力……
他不看旁人视线,咬牙道:“多谢御史引荐。”
他举杯敬酒,却被人拦了下来。
“叔父不善饮酒,不若攸代叔父回敬一杯。”
一直一言不发的荀攸举
起酒樽说道。
这位积威甚重的前蜀郡太守往那儿一站,一群本欲上前来试探试探的益州官僚顿时没了什么敬酒的心思。
大略谈定了出兵事宜,荀晏亦知不少人不甚满意,如今曹操能给他们的并不多,粮食辎重,不可能,他们最大的资本仍旧是拥护天子的大义,这对于一部分人而已已经足够了。
当年眼疾手快把天子抱走真的是最大的战略成功,荀晏不由想着,当年只感觉是普通的一步,如今来看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奠定了日后的所有。
一场宴席,眼前尽是奢靡,在北方难得一见的蜀锦在这儿却不算太稀罕,尤其是席中都是有钱人,晃得他简直眼睛疼。
他虽不喜奢靡,但见着这般如艺术品的蜀锦仍不由得多看几眼,想着大概曹老板会很喜欢这种美衣裳。
酒过三巡,荀晏起身辞以舟车劳顿,不胜酒力。
……舟车劳顿大概是有,不胜酒力就很难说了。
满打满算这人估计就敬刘璋那一杯是真喝了,其余皆是碰了碰嘴唇,边上还有个亲属在代饮。
待得出了府邸,荀晏抿了抿唇,有些直不起腰,被扶着才上了车,去往暂且歇脚的官舍。
那车晃得他心烦,他忍了一会寻了条帕子,将方才吞下的酒水又吐了出来,只是再出来却成了淡淡的粉色,喉咙间顿时又皆是血腥气。
他开始左顾右盼寻思如何销毁罪证,免得又被念叨,这胃出血断断续续就没有好过,他感觉再养养也凑合了,只是他师弟解锁了念叨人的技能。
还未等他想出什么,马车已然停下,外头有人唤了一声,随后掀开车帘。
“叔祖?”
年轻人唤了一声,视线慢慢移到了荀晏手中还未销毁的罪证上去。
“多年不见阿缉,”荀晏若无其事的塞走那条帕子,他看了看那年轻人,忍不住说道,“颇有公达之风。”
这孩子站在他面前,他恍惚间甚至想到了很久以前,方才及冠的荀公达笑意盈盈站在他面前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们生得不算太像,但这种说不上来的气质却十分相似。
荀缉没有被他带偏,但又不能跨辈分批评叔祖,所以他善解人意的也不提什么,只是扶着人下了车,
转身又命人请医工来。
官舍中早已安排妥当,他一路虽是疲惫,又马不停蹄的与刘璋见面,这会真歇下了反而没有什么困意。
“阿缉初来益州时,有何感受?”
他眯着眼睛斜倚在案边问道。
荀缉听他声音又轻又快,又想起父亲先前的嘱咐,虽是忧心但仍是认真的从风土人情、百姓生活各种方面开始回答。
荀晏本是随口一问,却未想那少年人直接空口写论文去了,一双杏眼都睁圆了。
荀缉见状有些不好意思的停了下来,他发觉叔祖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荀晏摇了摇头,这会上了心,“阿缉说得很好,继续吧。”
待荀缉说完,他才思忖着慢吞吞开口道:“巴蜀素有天府之美称……”
北方曾多次遭遇蝗灾、洪水、疫病,而巴蜀在秦岭之后,却是未如何经天灾,就连战乱都数得清,如此天府,百姓又如何会想着外伐。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道:“晏初至益州,只为蜀锦之精妙晃了眼。”
荀缉一怔,叔祖的声音虽然轻,但他也听清了,为蜀锦而炫目很正常,天底下多得是人千金求蜀锦,但放在这位叔祖身上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织锦起于襄邑,可怜锦官城在战乱中已不复昔年盛状,当今天下锦绣莫过于蜀锦。”
荀晏阖上了眼睛,要将一直孤立在外的益州绑在战车上,最牢靠的关系莫过于利益的纽带。
“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
他慢慢想着,甚至不得不承认在货币制度崩坏了的现在,说不准以蜀锦为货币,性能反而还要好一些,最基本的职能它都具有。
价值尺度、流通性、贮藏性、支付性……
开市、互通,这是他能给予益州的筹码。
第166章
公馆中,侍卫肃立,带着巴蜀特色的建筑令人目眩神迷之中又带着金碧辉煌,如那繁华的蜀锦一般惹人眼,奢靡犹过如今荒废的二都,更甚如今的许都。
“叔父有此意,当是再好不过……”荀攸缓缓说着,手掌抚过温热的茶盏,推到了荀晏面前,“只是此事于叔父并无大益。”
向北方售卖蜀锦,开市互通,本质上是在发展益州的经济,钱从北方人的口袋里流到蜀人口袋里。
以目前的立场来看,益州并非归附于曹操,虽说建立了暂时的合作,但未必就长久,益州大小士族仍在坐观天下大局,旁观曹操与袁氏最后的胜负,又或者是更进一步,想着关起门来过上自立的日子。
这般情况下提出这等建议,倒是颇有些资敌的意思。
“此行益州,曹公言大小事务令我自行抉择。”
荀晏垂下眼眸,握住茶盏,微烫的杯壁压在掌心,带起一片热意。
荀攸清凌凌看了他一眼,面色平和,令人取来了纸笔,公事公办与人谈起了政事,并未因二人关系而刻意退让。
扪心而问,荀晏能够理解这种态度,在其位谋其职,益州之官治理益州,为益州牟取利益再正常不过了。
巴蜀偏僻,又有沃野千里,不受天灾侵扰,但世上又哪能真有全然独立居世的群体,灌钢之法自他手中出世后已逐渐推广,曹操、袁绍、乃至于刘表麾下皆令铁官逐渐改良技术,炼钢术进入了发展快车道。
而巴蜀因其消息难通,又有张鲁断道多年,如今所见盔甲皆不及中原,更遑论耗时耗力之多。
得了好处与方便,又有钱财相诱,谁能继续遗世独立?
虽是心中思虑已久,但荀攸思维敏捷,他久治蜀郡,不仅通军事,于这等商道亦有所涉及,虽不深入,但提出的问题都是直指核心,几次将荀晏问住,想了老半天才慎重的回答。
讨论得口舌干燥,他摸着茶盏欲喝口水歇歇,却见荀攸倏而停下了话语,拧眉看了过来。
荀晏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哪儿不对了,端着茶盏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喝。
一别多年,分明以前大侄子待他最是软和,结果这来蜀地待了多年,也不知是染上了
什么风气,他竟觉得大侄子格外有威势,每每被那样平静的看一眼就觉得像是马上要被制裁了似的。
他挺直腰背,轻咳一声,欲重振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
荀攸大袖拂过桌面,取走他手中茶盏。
“水凉了,换热水。”
“……哦。”
荀晏弯下了腰背,乖乖接过换好的热水,闻一闻还能闻到其中泡了哪些药草。
……他自然不敢拒绝。
他忍不住悻悻想着,人家是长辈赐不敢辞,到他这儿竟成了侄儿赐不敢辞。
议散时已近夜幕,长史目送二人分别,随后沿着廊道而行,入了州牧府,立于刘璋面前。
刘璋并不太懂这些买卖的事情,但他大抵也知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他抚掌笑道:“吴公多虑矣。”
“荀公为人,璋自是知晓,他虽与荀清恒乃是叔侄,亦不会因私废公,二人来往皆是公馆相见,光明磊落,少谈私事。”
正逢吴懿在刘璋身旁,听得此言后忍不住多看了看自己这位明公,见他仍是没有太大忧愁的模样,只能自己忍不住心下忧愁了起来。
“荀公达亦谈私事。”
他忍不住说道。
“吴公此言未免过于苛刻,”刘璋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荀御史路途劳顿,有疾在身,虽分事二主,然叔侄血脉,若全然不关心,与禽兽又有何异?”
仿佛被内涵了的吴懿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下,他狐疑的看了眼刘璋,莫名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那日里被人当众蛊惑了一回,他回去想了半天总感觉自己走进了套里,这分明是分化之计,而他当时因着那些曾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而心虚,又为眼前之利所惑,一个劲的就往里头走了。
他心下沉重,见主公依然信重于他才稍感安心,只是第二日他就难以安心了。
翌日,荀攸上书为张鲁请罪,刘璋令荀衍领汉中太守,迁荀攸为蜀郡太守,新置天师祭酒,令张鲁领之。
荀晏听闻此事时刚从一户豪宅中出来,他懒洋洋的窝在马车里,心下却没觉得多少意外。
自古宗教头子最是难搞,张鲁这人杀是杀不得,放又不好随便放,竟也能被刘璋想出来添个新
职位出来。
……好在他们二人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
他忍不住想着。
也就是张鲁他娘长得漂亮且有少容,经常出入刘璋他爹家中,听闻刘璋与张鲁两人刚掐起来的时候,刘璋一怒之下本欲杀了张鲁留在成都的家人,结果那一家人已尽数早早逃去,这才未能成功。
车驾停在了一户高门大宅之前,侍者递上了拜帖。
荀晏瘫了一会,虽是不想起身,但仍是麻溜的爬了起来,甚至想了想要不要敷粉添点气色。
他四处联络,一是为了买卖之事,二是为了重新拾起一些荒废多年的关系。
董卓之乱时,逃入益州的士族数不胜数,正如眼前他将拜访的这家,河南孟氏,族中亦曾有族人高居三公之位,德高望重,乃至于孟光入益州避难,刘焉父子亦是以礼相待,视为上宾。
朝廷对于益州几乎是一抹黑,他还算是有族人稍微指了点明路。
这般一想还是觉得当初刘焉提出废史立牧可真是个高手。
昔年刺史制度完好时,以卑督尊,御史台察天下事,直到废史立牧后,刺史州牧掌兵,地方大族崛起,连带着御史原本的监察也逐渐沦为了空话,监察范围逐渐缩小到了都城之中。
秩卑则其人激昂,权重则能行志,此言确实不虚。
他略有些神游,面上却已经熟练的挂上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