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畿很淡定,一边被迫当一个甩手掌柜,一边又向二人建议道:“夫欲为非常之事,当揽民心,大肆募兵必使百姓惊恐,不如以钱财募兵。”
二人家族经营河东数代,库中资产不胜数,一郡豪富,如今听得此言竟没觉得奇怪,反而是觉得颇有道理。
先前难制流民盖因不愿给钱,如今他们不仅有危险在侧,又欲举大事,自然不能再吝啬钱财。
于是河东各地开始了乱哄哄的募兵,各种千奇百怪的乱子频频出现,连荀晏都略有耳闻,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二人不通兵事,募兵无严刑峻法规定,各地将领都为了吃空饷,薅这两个冤大头的羊毛,募兵流程乱不可言,不需亲自去看荀晏都能摸得清他们的结果。
恐怕募兵所得人数要比他们设想的要少起码一半。
杜畿这是在欺负他们不通军务,而这两人却还以为眼前的府君软弱可欺,没有脾气。
待得一片混乱的募兵结束,杜畿又向有些焦头烂额的二人提议。
“人情顾家,将吏久在军伍衙署,思乡之情不可止,若能分遣回家休息,必然感怀二君之恩,竭诚尽节,披肝沥胆,待得用时再召集也为时不晚,此既得人心,又不失灵活。”
本不欲从之,但吏民因先前募兵混乱早已怨气深重,如先前那些流民一般难以控制,细思之下只得无奈再次采取了杜畿的建议。
一来二去的,表面上仍然是卫、范二人总揽郡中事务,实则却是势力逐渐被削弱,亲信被调离身边,钱财耗损,军队却仍不成型。
等惊醒不对劲时为时已晚,卫固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领兵杀气腾腾的闯入了太守府邸之中,却已是人去楼空。
“府君,府君今晨率几十骑已出城,道是往北山秋猎,属下,属下便不曾注意。”
派去盯梢的小吏结结巴巴的说着。
杜畿手中无权,难以行事,平日里又无什么事做,便常常出城打猎,一副胸无大志,乐得做个傀儡的模样,别说他们,就是卫固范先都早已懈怠了下来,不认为此人有威胁。
又去城外搜查,却遍搜不得。
“既欲为虎,却生恻隐之心,今不杀,必为后患!”
后赶到的范先面色极差,开口便是火药味。
“杜畿已走,你我还要争斗不休吗!”卫固斥道,“若其出关联合荀清恒,我等又该如何处之?”
范先这才收住了自己积压许久的不满,只是仍然不给个好脸色。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卫固左右踱步,倏而回首厉声道,“召集郡兵,令诸县戒严,不可放过掳走府君的贼人!”
他刻意在最后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在场人都知晓他的意思。
“荀清恒手中不过三千余人,依我之见……应速传信于张晟、高干,该动身了。”
范先思忖片刻,紧接着说道,二人这会终究算是达成了一致。
秋,白骑攻东垣,高干入€€泽,上党诸县杀长吏,弘农执郡守,河东豪族并起。
方才平定不久的河东四周又一次动乱不停,这次甚至牵扯了上党、弘农、河内等诸多要地。
“这就是杜府君的反客为主?”
荀晏挑眉问道。
仲长统这会敛去了那日里精明的模样,嘴唇一蠕便是之乎者也,完全自闭化了。
实话说,他确实没有想到现在的情形,更无从知晓杜畿是否顺利。
话虽如此,荀晏依旧是利索的拔营,不往河东,而是趁乱疾行直入弘农。
弘农太守府上,杀伐声渐休,血腥气浓郁到似乎将要化为实质,四处安静,唯有铁甲碰撞之声,又似隐隐夹杂着细碎的咳嗽声。
“反贼皆已伏诛!”
将领大声喊道,身上犹是点点血污。
主君拍过他的肩,与他擦肩而过,一步步上前去,这般情形下他竟犹自闻到了一缕极淡的药香,与四周令人作呕的
血腥味格格不入。
年轻的御史神色寡淡,面色又是一贯的苍白,他站得很直,虽身形羸弱,却自有一番凌厉。
“张琰?”
他问道,声音中不带恼怒也无有痛恨,只是单纯叫了这个名字罢了。
张琰低下了头掩去神色,他不知应当是恐惧还是后悔,后悔自己响应高干等人在弘农兴兵而反?恐惧性命即将断绝于此?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兵败于此,一死也是理所应当……
“琰鬼迷心窍,犯下这等大错,不求御史能够原谅于我,但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伏在地上,哀求着说道,“我熟知河东弘农地形,通晓卫固高干等人防守要害……”
他看到站在十步开外的人动了,他朝他走来,步伐干脆而利落,似是为他所言之事所动。
怀间匕首冰冷,他知道这是他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虽有传闻荀清恒善剑术,但他久病在身,即使少年时武艺超绝,如今又能剩下多少?
他只要劫持住他,他就可以逃出去,只要逃走,他未必不可以东山再起……
心里念叨着,他几乎目不转睛盯着那双染了鲜血的靴子,口中还在不停吐出各种说辞。
倏而,他双目圆睁,还未来得及抽出怀中匕首,冰冷的利器已然穿透他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
“我不信你,”那人的语气堪称凉薄,漠然收剑转身与身边人说道,“去寻弘农太守。”
弘农与河东不过一水之隔,只需北渡黄河便能抵达河东。
暂且安置好弘农郡,荀晏令弘农典农校尉派一部人马护送法正等人直往许都,自招弘农郡兵,领兵直渡黄河。
河东大乱,陕津再无人把守,这次渡河堪称风平浪静,他绕了个大弯,终于抵达了这次大乱的起点。
荀缉是第一次领教他这叔祖领兵究竟是什么风格,同时也理解了自己父亲为何一直隐隐有些不认同。
荀清恒行军往往极快又极奇,他熟知地形又精通算术,在某些情况下能带着一伙训练普通的骑兵跑出曹操虎豹精骑的速度……虽然虎豹骑的前身本就有他的一些手笔。
战场上一步快步步快,他跑得够快,所以张琰甚至没有发现他何时带着
兵马出现在了身后,以至于不防之下竟惨遭大败,雷霆般又夺回了险些失守的弘农。
相比于稳扎稳打,统领大军步步推进,他其实更擅长奇兵奔袭,乃至于青徐之战时也是奇袭成为胜负关键,但这般奔袭对于身体的负担实在太大。
荀晏下马便扶住了荀缉的手臂,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过了这一阵眩晕,他不大想去面对侄孙担忧的眼神。
实际上他感觉自己现在还好,在华县停了月余,风寒也养了个七七八八,现在的状态已是不错,只是免不了体虚疲乏,体力不比常人。
彼时已然夕阳沉下,余晖落在荒芜的大地上,他实在受不了身边人无声更似有声的眼神,他侧头问道:“公达可有为你想好表字?”
荀缉摇头,迟疑了一下说道:“大人并未说过,只道自身才学浅薄……”
已近弱冠,自然应当取字,公达连取个字都不取就把儿子放出来,实在是有点点渣。
荀晏悄悄腹诽起了大侄子。
“他怎就才学浅薄了?”他小声嘟囔着,“昔日颍川文会,他与我那几位兄长都极为出挑,多为人赞赏,那何伯求更是将他引为知己,所谓才学浅薄全是借口……”
“叔祖也是自幼有名士之风。”
荀缉认真说道。
荀晏也认真回忆了一番,只记得自己少年时颇为自闭,不喜参与文会,更不爱与那些进进出出的名士打交道。
思及此处他突然有些索然无味。
名士评语,乡议点评,荀氏从来不曾缺席,这也是所有士族都会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
“纠,这个字如何?”
他蓦的开口问道,眼神却并未看向荀缉,反而是遥望着远方。
他有一双堪称漂亮的眼眸,不似世人所称赞的丹凤眼那般雍容有威仪,而是一双弧度柔和的杏眼,明亮而清澈,似是能照进人的心底。
荀缉恍惚了一瞬,这才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落日余晖下,尘土的飞扬在那一缕光下愈发显眼,他看到了一面旗帜在远方摇曳着。
“……夏侯?”
他喃喃念了出来。
“元让至矣。”
荀晏笑着拍去
了手上的灰尘。
盲眼夏侯风尘仆仆,较先前所见愈发沉稳,举止有礼,与那些个个跳脱的诸夏侯诸曹将军格外不同。
所以人家是大哥。
“想来弘农已定。”
夏侯€€望了一眼荀晏来时的方向,少有的笑了起来。
他身旁早已换了一茬的亲卫也有些讶异,未想将军与荀御史竟是关系不错的样子,不然……将军平日里可是少有笑脸。
荀晏揶揄道:“我还当元让不来了,只怕我与杜君要苦战一番了。”
夏侯€€苦笑,连连摇头。
“河东要地,杜伯侯与清恒连召我合军,我岂敢不至!”
“不知如今战况如何?”
未及休息片刻,荀晏再度摊开舆图,遥指其上一座座要塞中枢。
“杜君据守张辟,闻高干、张晟皆攻之不下,可逐一攻破。”
夏侯€€肃然起敬,高干张晟兵马恐怕能有万余,本以为杜畿处境岌岌可危,未想他竟能在如此境地下坚守城池。
“不知……杜府君麾下有兵多少?”
荀晏瞥了他一眼,神色自若答道:“杜君自将五十骑抗敌。”
夏侯€€:……
他用一只眼睛盯着荀晏,想让他别这会儿还在开玩笑了。
荀晏被盯得心虚,他咳嗽了一声嘟囔着说道:“早些时候确实是那么点人……”
“然卫范无道,百姓感怀杜君之恩,吏民多举城相助杜君,旬月之间,已得五千余人。”
他又道。
夏侯€€想了想杜畿至河东才多长时日,不得不感慨道:“确实是良才……”
不知为何,荀晏想起了杜畿曾言的‘应变’。
本以为这位府君是个怀柔手段之人,而观如今仗势,分明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若无他有意引导纵容,他不信卫范二人能有胆直接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