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君处事向来有分寸,”他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只是尚且年轻,难免会有所不周。”
韦晃正欲再言,蔡邕却不愿再听,他执起木箸轻轻敲了两下木碗,学生便闭上了嘴。
他虽在某些方面无法完全认同荀清恒,但也不可能任由他人在他面前说那人的不是,尤其是这学生心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还是知道的。
“我乏了,正明早些歇息吧。”
他说道,已摆出了谢客的姿态。
韦晃离去时仍是礼数皆备,只是难免有些失望,有仆役正巧从正门处走来,他在府外看到了一辆未有标识的车驾,孤零零的,只能依稀听到其中有人压着声音在咳嗽。
不久后,乏了的蔡伯喈又不乏了,他整了整衣冠,竟是迎来了个稀客。
那荀氏御史中丞确实是容貌极佳,乌发玄衣,外罩着一件珊瑚红色的大氅,衬得肤色极白,眉眼愈发美得惊人。
“荀君竟还记得我这垂垂老朽?”
蔡邕幽幽道,令人往炉子下加了些炭。
“蔡公这是什么话?”荀晏笑道,他指了指这炉火与小菜,“公倒是悠闲得很。”
“年事已高,不过闲来无事而已,”蔡邕引他入坐,问道,“荀君此来何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荀清恒这人宅得很,若无要事少有去造访他人,一般寻上门来总归得有点事。
荀晏也不客气,直言道:“确实有事需蔡公相助。”
他取出一份图纸,递给了蔡邕。
“蔡公可曾听闻过雕版印刷之术?”
蔡邕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心下则想起了徐州那儿似是有过异术的传闻。
只是流言不详,更不知其中具体,他遣人去徐州买了几样,翻过后却是一些贻笑大方的话本,便再无了兴趣。
荀晏便耐心的向他解释起来。
屋外雨水深深浅浅,天空如一张巨大的帷幕,他抿了口温水,等待着身前长者思索。
蔡邕拧着自己的胡须,他说:“实为天下之巧匠也!只是……此事老朽有何能相助?”
“蔡公曾作熹平石经为官家定稿之经本,如今司空欲选样本为刊印之本,天下传之……”
他话未说尽,蔡邕却已是心下一惊,虽还未见过所谓印刷术具体,但光是听过,便明了这绝对要比他当年作石经影响力要大得多,这言下之意,莫非是要以他所作为底本?
荀晏慢悠悠说道:“听闻蔡公善治易,今将定六经底本为首次刊印,不知蔡公可愿?”
蔡邕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他说道:“老夫已近古稀,荀君有何话直说便是。”
余光瞥向窗外,竹筒上淙淙流过雨水,流入一旁小池中,倒是颇有一番巧思,荀晏收回了视线。
“请公用句读。”
荀晏说道。
蔡邕一怔,旋即有些无法理解。
凡入学者,谁人不是从小就明句读,如今用作刊印岂不是多此一举,且极不雅观。
句读符号早便有了,只是没什么人愿意用,一是因为没必要,二是因为士人多以为其破坏文字美感,极不好看,所以至多只是私下标注,或是教导稚子。
“经义断句口口相传以授,难免有所谬误,若能规正,是为造福天下学子,”荀晏坚持己见,“蔡公若能相助,可为天下师。”
“不敢不敢,”蔡邕连忙摇头,思忖片刻却是问道,“如此……其余六经……”
“选当世大儒校对之本为底本。”
披着红色披风的青年御史浅笑着说道,显得极为温柔,蔡邕却没那么轻松。
他想着,这般举动,看似是给予名扬天下的机会,实则却更像是绑人上战车,可又实在是……叫人无法拒绝。
“谢荀君抬爱。”
他拱手道。
荀晏摇头,他捂着茶盏说道:“此司空之意,更是天子之意,我不过是代为行事而已。”
二人又协商几句,见得外头春雨将歇,日头西移,那青年人眉眼间门染上一丝倦意,反倒是那
七十老叟精神抖擞。
他起身欲告辞,却听蔡邕有些迟疑的叫住了他。
“听闻荀君在雒阳,取吏不拘常法,想必是有独到之处,”蔡邕委婉又模糊的说了一遍事情,隐隐有警醒之意的提道,“但不可太过,以恶君子,更负仰慕君侯的士子。”
荀晏听罢有些讶异,随即是哭笑不得。
蔡邕这意思竟是有粉丝追他追去了雒阳,但是考试没考过人,于是负气之下待在家中不愿出仕……嗯这很合理,但这告状都告到这儿来了,这怕不是个黑粉吧?
“我知矣,多谢蔡公。”
他说道。
外头雨势已停,他拢起大氅迈入雨后湿漉漉的街道上。
驾车的亲卫跟了他许多年,这会笑吟吟打趣道:“郎君整日穿黑,这偶尔带点颜色岂不是迷倒一众许都女郎?”
荀晏扶着车轼上车,他叹息道:“我要迷倒女郎做什么?”
谁家带兵的天天穿个红色披风,明晃晃的在战场上当靶子?
……哦是曹操。
他开始猜测曹孟德的衣柜里到底有多少五颜六色,这人虽然节俭,但也忍不住好美衣裳。
解衣衣之什么的……还是大可不必。
€€€€€€€€€€€€€€€€€€€€€€€€€€€€€€€€€€
离陈纪逝去已有一年,陈氏门口逐渐门庭冷落,当真是人去了便去了,久了便没什么人会再记挂着了。
荀晏来时没有递拜帖,所以门童很是惊讶,连连将人请了进来。
陈群是个极守规矩的人,服孝期间门更是不敢有违,制度用食都如教条一般严谨,坏处是这人明显憔悴不少……毕竟每日过得和苦行僧似的,一年没开荤。
“长文兄长也当注重身体。”
他本欲劝说,开口终究只是这般说道。
陈群摇头,一丝不苟的拱手唤道:“中丞。”
荀晏有些不习惯,干脆拉着陈群一道坐下,直接拉起了家常。
他已经进化,能够顶着陈家阿兄那张棺材脸谈笑自若了,或者说他似乎稍微摸清楚了陈长文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嗯起码对于他而言。
陈群果然拿他无法,只是表面规矩严肃,实则是少有的宽和
,虽是话少,却少有挑刺,只是偶尔平静的问上两句。
大概是幼时父亲对于友人孩子的偏爱,他耳濡目染,竟也习惯了将这荀氏的幼子当自家人来看,虽是分别多年,但他还是保留了这份心。
荀晏一边聊着一边瞧着他的神色,半晌才在陈群的注视下慢吞吞说道:“长文兄长已守孝一年,可欲再出仕乎?”
陈群面色一凝,他有些不赞同的说道:“古法服丧多为三年之期。”
“文帝时亦有短丧之制,”荀晏说道,“孝道见于心,而不见于繁节。”
陈群皱眉细细想着,抬眼问道:“清恒之意为何?”
“我今在外监察雒阳,难行纠察百官之责,思及台中人事,皆难担此重任,遂有请兄长出仕之意。”
荀晏明言道。
自幼相识,他自是知晓陈长文才性,思及有谁能代行这一御史本应行的职责时,他几乎第一时间门想到了他。
生性严谨,精通刑名律法,又是大儒名士之后,自带一定声望,能压场子,家族只起家了三代,也不会和一些人天生混有裙带关系……
他确实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卫伯觎有济世之才。”
良久,陈群说道。
荀晏叹息,他嘟囔着说道:“伯觎啊……那我得想办法去挖阿兄的墙脚……”
他听得出来陈群这是拒绝之意,他也勉强不得,总不能人家要守孝,他强拉着不准人守孝,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群也叹息,面有歉疚之色。
“家父离去一年,我……心中不安。”
荀晏摇头,“是我冒昧了。”
他撑着一旁欲起身道歉,却未想手腕虚软得过分,一时不察竟是跌坐了回去,动静还有些大,打翻了桌案上的耳杯,跌得他懵了一会儿。
待他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正半伏在竹席上虚喘着,冷汗不知何时细细密密的沁出,陈群已慌忙至他跟前,牢牢扶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咳……无事,”他慢慢说道,“吓着兄长了。”
陈群眉头越皱越紧,话几乎要出口却被他强行咽下,只是问道:“这是如何?”
“风寒而已,不是大事。”
荀晏有些萧瑟,他好得也快,这会除了有点脑子发晕外加身上细细绵绵的刺痛以外也没什么别的。
春雨湿冷,对他而言不算友好,乱七八糟的旧伤像是从骨头里钻出来一般的疼,以前也没这样,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两年缺钙。
他平复了气息,感觉好多了,只是陈群不放心,恨不得直接给他提溜起来的样子。
荀晏有些尴尬,他感觉刚刚掉了个链子,就怕在长文兄长眼里,他得是个无法独立行走的三级残废模样……真的不是这样啊!
他见陈群面有担忧之色,半晌却是面色愈发凝重,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
“若清恒有所需……”陈群慢慢说道,“群但听中丞指使。”
荀晏眨了眨眼睛,慢了几拍才听明白了陈群这是答应他了。
“啊……”他呆呆喊道,“这……长文……”
他稀里糊涂的,第一时间门竟然是想着自己难道在装柔弱小白花上特别有一手?
于是他跃跃欲试的再次腿一软,这回陈群早有所料似的捞住了他,并且一点也没有看出他拙劣的演技。
“速去请医官令!”
他向一旁仆役急声道。
荀晏突然不仅头脑清醒还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挣扎着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