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战局被控制住,他才慢悠悠的过去。
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又一次被擒住的年轻人。
“孟起,第二次了。”
他声音温和,缺了几分中气却更显出几分莫名的缱绻温柔,似是与友人叙旧一般。
可落到马超耳中却不亚于恶鬼低语,他抬头看着那青年浅淡的笑意,温和中透露着五分凉薄。
“荀君好箭术。”
虽是狼狈,他仍是笑了起来,笑意衬得他那张天生贵气的面容愈发俊朗。
他打着商量问道:“这回还放人吗?”
荀晏一怔,失笑道:“孟起想得也太美了。”
“汝父在许都一切安好,你嘛……”他上下看着那一身反骨的年轻人,“暂且随我走吧。”
他不杀马超,实则是看着马氏与羌氐的关系,要收复凉州的少数民族,缺不了人带路,韩遂也是一个选择,只是相比起老辣的搞事头子,一个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起码他玩不过他。
关中之战终于大获全胜,斩敌万余不止,连月僵持下本是人人疲惫,如今却从上到下个个难掩振奋之色。
杀戮、胜利、战功,从来都是最能使人兴奋的东西,荀晏身旁诸将与他连夜奔袭,这会却丝毫不觉疲惫,反而个个商量起了战功。
这是人之常情,谁会愿意打白工呢?荀晏点了人去为他们算功,自己则暂且离去,先去见过了曹昂。
曹大公子很是兴奋,抓着他的手落了几滴鳄鱼感动的眼泪,恨不得来个抵足而眠,竟是颇有几分曹孟德的做派,吓得荀晏连连退到贾诩身后。
“今晚庆功,荀君当为首
功,得饮上两杯!”
曹子修胆子大了,他这般邀请道。
“当,当不得……”
荀晏虚弱的婉拒着。
贾诩少有的没有看戏,他好心的打了个圆场,借着诸事繁杂,尚有要事商议,打发了一群人,带着荀晏离开了。
离开了人群,外头残阳落下,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那是血腥与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味道,身边一时寂寥无声,与方才的热闹恍如隔世。
“此战大捷,大势在曹。”
贾诩侧头说道。
荀晏停下了脚步,遥望着空空荡荡的远方,他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却是轻轻笑了一声。
“大势啊……”
“战后之事……请君务必小心。”
那长者叹息一声,言尽于此,只送到了这里,转身离去。
他方一离去,荀缉便上前来扶住了荀晏的手臂。
荀晏闭了闭眼,本已是昏昏沉沉,被贾文和一说倒提起了两分精神,他心中思忖着,却也难掩疲惫,几乎大半重量都倚在了荀缉身上。
“军中杂事暂且交于下面自行安排,一切处置皆如往常誊册交给我,”他低声说道,“宴饮替我推了。”
左右庆功之事曹昂自会安排,他任性点不出面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又说不了他,他就是倚老卖老卖资历了。
“叔祖放心交给下面吧。”
荀缉宽慰道,他感觉很是不妙,因为那青年人一入帐几乎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全靠他架着,他生怕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荀晏抬眼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打了个哈欠,浑身半分力气都没有。
“我就是睡一会……你别想太多。”
他嘟囔着说道。
荀缉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他方才安置下他那长辈,帐外便起了喧闹声,他皱眉出去探查,却是见到了另一位长辈。
“……友若叔祖?”
荀谌来得匆忙,他问道:“清恒呢?”
荀缉有些为难的说道:“方才睡下。”
荀谌正欲进去的腿收了回来,他令旁人肃静下来,纠结了片刻说道:“司空攻下邺城了。”!
第191章
半月来没睡个囫囵觉,这会好好睡了一觉却也未觉神清气爽,反而是浑身酸疼不已。
荀晏轻轻吸了口气,感觉头疼欲裂,眼前晕眩得一片白光,耳边则是尖锐的耳鸣,心跳跳得极快,他有些想要吐。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稍稍好些,外头天色昏黑,帐内点着昏黄的烛火,他无力起身,只微微侧头,看到了一旁冷着脸的兄长。
他缓慢的思考了一番荀友若为何在这儿,只几秒他就放弃了思考。
“几时了?”
他问道,嗓音却是出奇的干涩沙哑。
烛火映照下,荀谌摆不出冷脸了,他长长舒了口气。
“戌时,”他答道,“你睡了五日。”
荀晏微微睁大眼睛,非常惊奇。
“我这般能睡?”
荀谌气他这会还有闲心玩笑。
他本以为堂弟只是连日行军累了歇息,结果一入夜就高烧不退,喘嗽难停,他几次甚至见着直接咯血。
“你那叫睡?那是昏厥!”他没好气的说道,又忍不住问道,“如今好些了?”
“这不都醒了吗。”
荀晏闭了闭眼睛,仍是感觉头疼且晕眩,他忍不住想着司空的头风病是不是有传染性……好吧不能这样推卸责任。
他后知后觉感到了口中的苦涩,琢磨着老师究竟给自己灌了多少药,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强行撑了这么多时日没倒下,精神松懈下来定是要大病一场,却未想直接囫囵睡了五天。
“兄长如何至此?”
他忍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疼痛慢慢问道。
“文若初闻关中部署便知你定然无力应付战后诸事,”荀谌叹息道,不得不承认荀文若之敏锐,“此外……还有冀州战事。”
荀晏抬眼,见到兄长说道:“曹公已拔邺城,自领冀州牧。”
兄长贴心的将战报送到了他眼前,荀晏攒了些精力,一目十行将那封战报看完。
他忍了忍,却是没有忍住笑了起来,一笑又不知牵动了哪里,顿时连连咳嗽起来。
荀谌不得已扶住了他,不大熟练的为他拍了拍后背,这会才恍然发觉自家这幼弟
实在瘦得脊骨突出,怪可怜的。
“顺心了?”
他问道。
顺心吗?这一步确实走实了他心中的战略规划,那副大一统的前景图。
荀晏平复着呼吸,他低声说道:“文和那冀州牧没了可不能怪我。”
老曹在宛城时夸下海口给贾诩封了个冀州牧,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这冀州是收复了,但这冀州牧却是老曹自己坐了上去爽爽。
他思绪漂移了片刻又回到了如今的时局上。
“关中,邺城之胜,司空已有气吞山河之势,”他说得慢,却又咬字清晰,“宜借此势发檄文至益州,可传檄而定一州。”
荀谌默然,他看向了堂弟,杏眼一如往昔明亮,却也难掩苍白病色,不过几句话眉眼间又染上了倦色。
袁氏之败已成溃败,他自认没有审配那般慷慨就义的死忠之心,如今再守着所谓袁氏旧臣之节有什么意思,只是时局却又容不得他们做再多的事。
他缓缓开口道:“我听仲景言,你今病势沉重,再行领兵之事于身体无益,不若借此机会暂且辞官,回家休养几年。”
他这话半真半假,担忧堂弟身体确实有,但其中却是忌惮更多,荀氏之势在此一役后达到了顶峰,关中一战,名义上是曹昂暂领征西将军为帅,实际上大家几乎都是心知肚明是谁主导了这场战役。
内有荀€€揽尽内务,外有荀晏拥关中兵马,蜀中还有荀衍荀攸二人坐镇,他扪心自问,若他在曹操这个位置,可能放心身边有这样一个家族存在?曹荀当真能永远共同执政?
再深厚的情谊,在权势面前终归是不值一提,脆弱得比纸薄。
他心下想了一堆,却是半天没得到回应,一看才发觉榻上人不知何时阖上了眼,没了那双素来有神采的眼眸点缀,面色愈显灰败。
荀谌顿时又惊又恼,惊在幼弟竟无声无息昏了过去,恼在自身竟是忘了眼前还是个病号,他连忙去请来了张机,自己留在外头深吸一口冷风。
张机方睡了个回笼觉,这会马不停蹄提着药箱赶来,本是心下焦急,摸了两把却是一怔,他胡须抖了抖,低声道:“还装?”
荀晏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了眼帐内没有外人,这才软绵绵向老
师笑了笑,心累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四兄的意思,也并非不愿放手之人,只是现下……他不能放手。
偌大关中,还有尚未平定的羌氐之部,逃亡的关中军阀,虽是有些狂妄,但若他离去,谁人能镇此地?
费劲心思打这一仗,是为真正的平定,而非留下隐患。
他不过思绪转了转,没一会便感觉头疼愈演愈烈,带得心胸隐痛也变得难以忽视起来。
“老师……”他声音低弱,伴随着喘息含糊的抱怨起来,“睡久了头疼。”
话落后意识便又有些昏沉不清,身体如沉重的躯壳束缚了一切,直至一阵刺痛给他带来了两分清明。
荀晏倏而喘过了那口气,整个人愈发虚脱。
“你是真不怕我哪日救不了你?”
张机收了针,实在忍不住说道。
那日夜里实际已是惊险,他早有准备还是忙活了许久才算是稳定了病情,荀谌来时已是好些了,不过是看到吐了两口血。
“老师医术高明……”
荀晏回道,一边又尝试着坐起来一些,可奈何这会身体是真如一摊烂泥,一点劲都使不上来,最终还是张机将他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