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君€€€€”杨修说道,“此事不能再查。”
荀晏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只像是没听见一般离去。
查与不查自是他
的选择。
老师匆匆赶来,面上犹是疲惫,眼下青黑,但神色却格外恼怒。
“曹府君还需我照看,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张机道,“有什么事情也不必急着做。”
荀晏默然,他就是有那么点委屈,也有些痛心曹昂之事。
粗粗问了一下曹昂情况,他灌了自己一碗安神汤补觉去了。
等醒来时已经差不多黄昏,日光橘黄而温暖,他有些懒怠的不想起身。
身上也没两分力气,这几日绷紧了,他自己也怕一松下来就要病上一场。
攒了一些力气,他披衣起身,倚在榻边随意翻阅了几份白日里攒下的文书。
荀缉是这会进来的。
自家的长辈一向面色苍白难见血色,这会落日的余晖落了一丝在脸颊上,倒是添了几分气色,却也显出了几分病骨支离的虚弱。
他犹豫了一瞬,荀晏已看了过来。
他只得进来,取出用巾帛包裹着的物件。
“搜查所得,唯有此物。”
他低声说道。
箭头为金,正是金镞箭。
荀晏一瞬间指节扣在小案旁微微泛白,他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恼怒之色。
他想,若无此事,他已然处理好了天水,只待今年统军先克韩遂,联合汉中深入陇西,打通河西走廊,再无后患之忧。
但这事一出,他就不得不回军了。
后方对他的意见会叫他寸步难行。
先前被压下的怒气又一次涌上心头,长袖扫落了桌案上的文书,他猛的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荀缉连忙上前扶着了人,架着人先躺回榻上。
那青年面色极差,他看得胆战心惊,按着往日张机按的穴位先狠掐了几下穴位,又回首去喊外头的侍从,还未开口已有人按下了他的手。
荀晏喘嗽两声,眼前仍然是一片黑雾未散,心悸下几乎晕眩得难以自控。
他勉力说道:“不必麻烦。”
“此事也不必再查了。”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道。
荀缉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喊道:“……叔祖……”
“天子箭,你想如何查?”
荀晏有些疲倦的反问道。
他闭眼躺下,觉得这日子太难过了……还真被杨修说中,是不能再查下去。
头晕下他一时有些难以分辨究竟是杨修聪慧而猜中,还是他知晓内情。
他吐了口气,说道:“若老师有空,再去给杨主簿看看吧,别给我打坏了。”
……还得辛苦老师加班。
第201章
荀晏将曹昂搬到了长安。
箭疮处理得不够及时,即使后面他与张机马不停蹄重新处理了,但恢复得仍然不算好,一路上又几次重新处理,这才吊住了一条命。
发烧是难免的,曹子修途中醒来几次还是人事不省,荀晏最初尚且松了一口气,没有轻松多久又愁了起来。
他就怕命保住了,不知是否会留下严重旧伤。
对面当真是一开始就是抱着杀人心,未曾想过要留手,被曹昂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荀晏干脆搬到了曹昂隔壁去,若是有事也能及时去看顾。
天水来的羽檄飞至,他走之后,陇西似是听得了一些风声,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张既写的信精炼简短,却能看出他已有所筹划。
除却一些军报以外,他闲着无事便与张机争辩几句医术上的问题。
本已是荒废多年,这几日被迫打断了原本的计划,倒是有空捡起医书来,看看竟也胆大了敢和老师顶上几句。
他坚持认为华佗那麻沸散有点问题,其中有一味药加得太多,这才导致曹昂昏睡不醒。
华元化研究了这么些年,终于捣鼓出了他那领先时代不知多少年的麻沸散,但也并不如后世那般稳定,若非当时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可能也不至于用上麻沸散。
张机觉得那无伤大雅,毕竟他也参与了后期研制,如今昏睡他认为只是因失血过多虚弱所致。
争辩许久没得出个结论来,二人却也不恼。
张机倏而叹道:“你当年不如随我行医去。”
他这徒弟身体不好,心思重,却又偏偏走了一条坎坷磨难的路。若随他云游山水,何至于熬成今日这样子?
“老师何出此言?”荀晏笑道,“我吃不起游医的苦啊!”
每日背着药箱翻山越岭的,他感觉自己会直接倒在路上先。
未及张机反驳,守在曹昂屋里的侍从便匆匆赶来,道是曹昂醒了。
屋内味道不怎么好闻,榻上的青年人这几日也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本是偏黑的肤色都被养得白了回来。
荀晏唇角的笑意淡去。
他确实是将曹昂当成了半个学生,半个自
己人来看,若说没有怜惜痛心之情也是不可能。
“咳……”曹昂今日看上去好了不少,他声音低弱的说道,“荀君……何以面色如此难看?”
“自然是忧心子修,”荀晏说道,他近前来垂眸把着脉,“还需休养,其余无虞。”
曹昂微微动了动肩膀,倒吸一口冷气,他一边吸着气一边问道:“不知……今日是何日?”
他过得稀里糊涂,大脑一片杂乱,昏迷前更是一片混乱,直至现在都未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仍然信任着眼前的人。
荀晏一怔,他低声答了今天的日子,未等曹昂反应过来,便沉默的侧身让张机上前看诊,待确认了曹昂情况稳定后便离去了。
他在屋外站了片刻,这两日频频发病,走了两步竟是晕眩麻木得无法动弹,只得扶着门框缓了会儿。
他想,他应该得先开始写自劾书。
未及他写完,邺城来人已至。
曹操本就欲召曹昂坐镇邺城,只是晚了那么几日,如今使者干脆直奔长安而来。
比较令人头疼的是,来者竟是曹操的妻子丁夫人。
那位夫人一来就直奔曹昂所在,对着养子默然流泪,哭泣不已。
虽非亲子,但曹昂生母过世得早,自幼就是养在她的膝下,早便是当成亲子来养育,此行本欲亲自来带儿子回邺城,哪料闻得这等噩耗。
荀晏感觉十分头疼,又有些无措,干脆闭门不出。
毕竟他还被迫顶着个犯罪嫌疑人的倒霉头衔,而且他心中确实是有一些负疚感,就像是没有看顾好家中晚辈一般。
只是丁夫人却执意要见他一面,他无法,只能相见。
那已是中年的美妇人风韵犹存,如今哭得双眼红肿,仍是我见犹怜,还真是曹操喜欢的模样。
她说道:“我儿险些死于此!”
荀晏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干脆保持了沉默。
丁夫人怒气冲冲的说了几句,那人却始终沉默不语,她喘了两口气,终于还是消停了下来。
“我儿伤重,君亲为看诊医治,如今得以活命……”她的语气略微平缓了下来,“虽有谣言四起,妾身信重君侯品行,方才语无伦次,多有得
罪,还请见谅。”
荀晏松了口气,他轻声说道:“哭泣伤身,夫人莫要悲痛过度。”
丁夫人反而抬头细细打量起了这年轻人。
其实她与荀清恒也认识多年,常听长子提起此人,但正面相见还是少数。
“君侯面色比之我儿还要差些。”
她说道。
丁夫人离去后,剩下的才是大头。
曹操又派了郗虑与戏忠一同前来。
郗虑是近些年来曹操眼前的红人,兖州大族出身,立场极其明确的站在曹操身后,如今以侍中守光禄勋。
荀晏与他并不熟,郗虑平日行事常为人诟病,言其人小人得志,甘为宦官之刀,但在他面前仍是客客气气的。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正儿八经世家出身,少年时受业于大儒郑玄,但他也确实不喜欢与这些人打交道。
郗虑并未对此事追根究底,不过是冷静的开始安排起了后续的事。
荀晏不知道曹操是否也是这般态度。
“司空将北征乌桓,本欲令大公子守邺城,闻此噩耗不改决意,欲调君侯手下部分兵马北上拱卫邺城。”
郗虑说道。
荀晏应允了。
郗虑又道:“此事司空以为定是有小人作祟,只人言可畏,调查亦不可少,又闻荀君常年抱病,心下怜惜,不若归许都调养身体,其余诸事可由夏侯将军代管。”
荀晏顿住了。
曹操是欲借此机会收回他手中的兵权,他抿了抿唇,正欲答应,却突兀的听门外有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兹事体大,还当与诸将商议方可定下,”门外之人撩起衣袍,行走如风,“岂能如此儿戏便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