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虑望了过去,与那人对视了一眼,正欲开口,却听戏忠咳嗽了一声。
“友若此言也无错,”戏志才温和的笑了笑,“多给几日商榷也无妨。”
郗虑没有多说什么了,也算是默认了,只在离去前才想起什么。
他后知后觉问了一嘴:“不知大公子伤势如何?日后手臂可会动作不便?”
只待二人离去,荀晏才回头看向了荀谌。
他低声问道:“四兄何时来
的?”
“今日。”
荀晏神思飘忽了一瞬,有些懒怠的倚着凭几,问道:“渭南大捷时,四兄劝我弃兵权,如今为何又变了想法?”
“今时不同往日,”荀谌冷冷道,“今曹公生怨,若弃兵权,与板上鱼肉有何异焉?”
若是君臣相得,那自然是一番美谈,但显然自渭南大捷之后,曹荀的关系已经难以维系表面的相得了。
没有在合适的时机急流勇退,那就需要如所有的豪族军阀一般,他们需要拥兵自重,来保全自己。
荀晏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公达持兵蜀中。”
“蜀中鞭长莫及,何况又有夏侯妙才扼汉中要道。”
荀谌莫名有些想笑,果真是世事无常,才过了多久,二者观点竟是全然反转。
荀晏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突突跳着疼,疼得他注意力有些涣散。
他有些烦躁了起来。
曹操确实拿捏住了他。
他向来都是避免与曹操发生正面冲突,且此事一出,不知有多少司空霸府官员要弹劾他,纵使屯兵西方也难再动身。
而且这又何尝不是对他,对阿兄的警告。
敢行刺杀之事,却又没一击毙命,那些人这事做的实在是恶心极了,既把他恶心到了,也叫曹操膈应到了。
他甚至可以想到正在许都的兄长有多么为难与恼怒。
荀文若待天子,待那些雒阳旧臣向来是宽容而怀柔的,他一直试图阻止那些忠臣去做一些自作聪明的事,但显然并没有太多人买他的帐。
他忽然有些心灰意懒,他打断了荀谌的话。
“四兄€€€€”
“我想休息一会。”
荀谌戛然而止。
他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堂弟垂着眼,说他想休息一会。
对面的青年人低眉垂目,身形羸弱,看似好说话,实则也是个固执至极的性子,如今却是少有的主动露出了软弱之态。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软下了神色。
“罢了罢了,”他长叹一声,“你回去养病吧,天天病病歪歪的,看得心烦。”
荀晏弯了弯唇角,艰涩的笑了笑。
建
安十年,以曹操为首的汉朝廷终于停下了两路外伐的脚步,转为稳守后方。
秋,曹操兵指三郡乌丸。
自长安先回了雒阳,荀晏将手中兵符交接给了夏侯€€。
他久违的再次回到了许都。
此事因钟繇干预及时,并未传开,只在部分人的小圈子里有所流传,他回来得也低调,倒也逃了个清净。
秋日天气渐渐转凉,他路上就有些咳,这会深吸一口气,一下子肺部刺痛难耐,只能回身咳嗽起来。
身后有人从容而至,带起一阵微醺而不刺鼻的淡香。
“咳咳……阿兄咳……”荀晏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这是换了什么香咳……”
令君无奈的叹息一声,牵着堂弟上了车,自然的上前去为人拍了拍背,又因手下触感微微皱起了眉。
“此事我有失察之责。”
荀€€说道。
荀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他只是摇头。
掀开车帘,街道上是安居如常的百姓,摆摊、买卖、争吵、嬉笑……若是足够幸运,他们或许可以余生都这般安稳。
“非兄长之责,”他慢吞吞说道,“应当说……幸甚有阿兄在。”
他们收复失地,连年累月的外伐与扩张,但内部的矛盾却积累得越来越多,直至再无法掩饰,直至爆发。
曹操的北迁,他的西征,或许都是其中一个引子。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确实有它的道理,他不能将所有内部的压力全堆积在兄长身上。
回来或许不是一个坏的选择,起码让一些人别天天指望从他身上抠搜出些什么,也能让一些人的希望落空。
荀€€坐得很端正,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身边的堂弟却喜欢蜷缩在角落里,不端庄,但他也无意指正。
他温和说道:“你府上冷清无人,暂居我那也无妨,恽儿常念叨想清恒了,夫人前日还遣人买了些零嘴在府上。”
“嫂子不嫌弃就行。”
荀晏脱口而出。
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对。
……为什么总感觉阿兄把他当孩子看?!
第202章
近来天气阴冷了下来,降温以后荀晏就不喜欢出门了。
虽然他自归许昌以后就几乎没出过门。
屋子里烧着炭,几个小萝卜头凑在一块做功课,面前放着一大碟还烫手的栗子,又有几颗黄灿灿的柿子枇杷点缀在边上,看着甚是喜人。
荀晏曲起一条腿,融化在了暖炉旁,一边啃栗子一边进行他今天的工作€€€€监督兄长家的孩子读书。
实话说这是一个非常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这让他恍惚之间感觉自己直接步入了老年生活。
兄嫂甚至来了几次,从清晨投喂到下午,末了还嘱咐几个小萝卜头要听话一些。
荀晏没脸没皮的对着兄嫂甜言蜜语,请求她得在阿兄面前说他几句好的,然后毫无心理障碍的混在几个小萝卜头里接受了投喂。
唐氏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虽然常年在外,但这小叔子性子还当真是没怎么变,相处久了她甚至也不自觉将人当弟弟看了。
偶尔与许都公卿夫人小会时,也会听到有许多名门女郎私下讨论,说荀清恒必然是个比陈长文还要古板严谨的人,冷酷好杀人。
谣言离谱,她甚至都想为小叔子没影的婚姻担忧一番,但显然那人并没这等心思,活像是没开过窍一般。
她离去时还有些神游天外,荀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没有忍住带着小萝卜头一起摸鱼玩游戏,顺便啃了一碟栗子。
等看着基本没动的课业与一碟子的栗子壳,荀晏深深忏悔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天生就不适合做老师,他真的会忍不住带着学生一起摸鱼,若是把兄长的萝卜教坏了咋整?
荀恽在一群萝卜里年岁最大,娴静俊秀的少年抬眼时皆是沉稳,瞧着竟比某位正在忏悔的叔父还要稳重一些。
“小叔父,”他说着,顺手抽走了零食盘子,“用多了积食。”
荀晏:……
他或许想多了,可能阿兄并不是想要他带孩子,而是让孩子带他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来无事还能逗逗小豆丁,荀晏在兄长家里瘫了两日,仿佛与外界的风波完全脱离。
他有个好兄长,愿意为他暂时的挡住一切外界的风雨。
等咸鱼够了,他才慢吞吞从榻上爬起来,蹲到了下值越来越晚的荀€€。
“阿兄,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关于自己那倒霉事。
他问着,目光已经不自主的飘到了一旁还未合上的奏本上,上面气愤填膺的批判了荀清恒公权私用,穷兵黩武,最后甚至加了一句窥伺神器。
荀晏不得不歪了歪头,企图看看这究竟是哪位想象力丰富的大臣的上书。
荀€€收起了那本奏书,他反问道:“昨日恽儿与我说清恒晚间吃多了胃疼?”
荀晏眨了眨眼,有些尴尬。
因为零食吃多了导致晚饭吃不下,最终导致晚上胃疼得睡不着,他听着都感觉丢人。
“嫂嫂已经说过我了。”
还把零食停了。
荀€€眉眼间掠过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扫去了这几日的疲惫之色。
“此事你暂且不必插手,”他顿了顿,又道,“会有个结果的。”
兄长说的结果不止是对曹操的交代,也是对他的交代。
荀晏安静的听着,只在最后说道:“若阿兄不忍下手,不若交于我。”
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荀晏第二日才后知后觉感觉自己昨日的话有些无用。
论和朝野之上的老狐狸斗法,阿兄不知道比他要高了多少段位,他充其量只能算个看起来唬人的。
他不情不愿的喝了早上的药,又带着兄长的闺女玩了会翻花绳,最后等来了陈群上门。
每日送上的拜帖多得离谱,只是他前几日实在不愿理会,直到昨儿才挑挑拣拣了几份出来。
陈群头戴进贤冠,外穿€€袍,面色肃然,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哪儿搜查。
荀晏庆幸自己没有直接随随便便披了件常服见客,而是规规矩矩的换了身行头。
虽然陈群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他会感到神秘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