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目光落在世交阿弟兼直属上司身上,感觉这人身形比之先前愈发消瘦,衣袍都宽大了些,腰间空落落的。
他收回了视线,长揖请罪。
荀晏忙扶起他。
“长文何必多礼,”他说道,
“只能说时运不济,怪不得旁人。”
最早确实是愤怒的,怒这些人分不清形势,外敌当前仍要内斗,也暗自担忧过曹操的态度,可终究还是只能无奈接受。
没有这事,说不准还有别的事,总归是逃不过。
“请罪是为御史台失窃之事,”陈群板着脸说道,“有负中丞所托。”
荀晏拉着他坐下,给他沏了壶茶,敷衍着说道:“那就罚长文半年……个月俸禄吧。”
思及陈氏一向清贫拮据,话到嘴边一晃又换了个说法。
陈群自然听得出,他拱手正欲再言,却被荀晏抬手按了下来。
“我常年不在许都,兰台诸事由长文主持,今又身陷风波,其后还需劳君烦心,”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况且……就怕我还要连累了你。”
他两头得罪的,曹操对他有意见,天子估计也觉得他不配合,当真是两边不是人。
陈群以水代酒,与他共饮了几杯。
待陈群走后,荀晏才揉着眉心重新翻出了那叠拜帖。
有些时候人员走动上已能看出很多,荀氏已非昔日清贫的士族,甚至隐隐已有昔日袁氏世代公卿之盛势,无数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朝他们靠拢。
即使曹荀之间逐渐生疏,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到他们投诚的意思,就如同投机者寻觅到了猎物,他们簇拥着他们,站在曹氏的对立面,以博取更大的利益。
荀晏看了几眼,感觉十分头疼。
若他仍然是独善其身的立场,他可以冷面拒绝,也可以超脱世外的思考世家之隐患。
可他身处漩涡之内,荀氏也逐渐成了吸引世家的标杆,一切的决定早已由不得他们所想,而是被大势所挟。
时隔数年,他终于是明白了兄长的犹豫。
大概是前两日放松了点,整日懒得动弹,这会稍微做点事就感觉精力不济,午间小睡片刻,晚上就病倒了。
荀€€回来时还看到府医进进出出,他换下朝服入内,看到堂弟昏睡得人事不省,面上毫无血色,唯有颧骨旁微微泛着病态的红晕。
他往被褥内摸了摸,摸到了一手冰凉,额上又滚烫不退。
“如何?”
他低声问道。
府医有些为难,他说道:“大约是前些时日在外奔波累着了,又兼近日天气冷,君侯一向身体虚弱……”
本应是张机一应照看,只是现下他暂时留在了曹昂身旁,还未归来,旁人来给这位颍阴侯看诊就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他实在佩服那位医官令,分明这人身子内里已是亏虚得不成样子,竟还能调养得起码表面能跑能跳,若换成常人早就卧床不起了,但这终究不是治本之法。
见身旁已无人,他一咬牙拱手道:“不敢隐瞒令君,若依君侯如此情形,必是有碍寿数,不得长久。”
身前良久没有回应,府医微微抬眼,那温润如玉的君子似乎有些怔住,许久才回了神。
“还请先生勉力医治。”
荀€€长叹一声。
府医见他并不生气,略微大了些胆子,絮絮叨叨说道:“我医术不比仲景兄,方子照他的略做修改即可,于君侯而言,当是休养为重。”
“君侯常在军中,诸事繁忙,少有安心休养之时,听闻病后也不过休息五六日,又常须深夜奔走,实在是……”
他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个形容词。
若照他来看,这和找死无疑。
荀€€颔首道:“他这两月会待在府上的。”
他会按住堂弟的。
荀晏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换季时发烧是常有的事,连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顶多是近两年会显得严重些。
在床上昏昏沉沉了两日,高热终于退了,转为反复不断的低烧,他耐着性子被阿兄劝得再躺了两天,实在躺不住了。
他晃晃悠悠的溜出去,还没走出院门就看到小侄女蹲在院门口拍球。
荀萝啊了一声,球就滚到了荀晏脚边。
若说荀€€的几个萝卜里,长得最为钟灵毓秀的大概得属这个小侄女。
荀晏含笑捡起球,他想起了幼时的荀安,但显然,荀萝相比起来更加文静。
“大人叫我看着小叔父不要乱跑。”
小侄女慢了半拍,糯糯的说道。
“我这不是乱跑,”荀晏一本正经骗小孩,“是阿兄唤我过去有事。”
荀萝点点头,说:“那我带小叔父
过去吧。”
荀晏眨了眨眼,婉拒侄女的热情。
“叔父定是在骗我,”荀萝皱着张小嫩脸叹气,“大兄说过,清恒叔父最是顽劣,总不喜欢听话。”
荀晏惊讶得睁大了眼,有些没法想到原来表面又软又甜的荀恽对他竟然是这样的评价。
“哪有!”他狡辩道,“你大兄必是上次算术没合格,故意编排我的。”
荀萝:“所以叔父还是骗我了。”
荀晏和侄女大眼瞪小眼,突然很是挫败。
“我已经痊愈了!”他有些委屈,“整日在屋里很无聊啊。”
荀萝想了想,从身边的小竹篮里取出了一本书册递给了荀晏。
“这是文姬的书,借给叔父解闷。”
她说道。
荀晏一怔,看着书下的注释才想起她说的文姬竟是蔡琰。
小侄女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两条小短腿不安分的晃悠了两下,发现不对以后又规规矩矩放好腿。
“我知道,他们嘴上都说看不上文姬的书,实际上暗地里都偷偷买了文姬的书,”小侄女烂漫的说着,“文姬是最棒的。”
荀晏翻了翻,是许都书社发行的书。
他一时竟不知该惊讶蔡琰成为畅销书作家,还是该惊讶小侄女竟然是蔡琰的迷妹。
“那谢谢阿萝。”
他认真收好,向侄女道谢。
荀萝抿了抿唇笑了起来,她像是找到了同好一般欢快的说道:“前两日我躲在角落里,看到文姬来寻大人了!”
“她真好看,又会作文赋,阿萝以后也想这样。”
荀晏忍着笑,薅了薅侄女软乎乎的总角辫子。
“会的会的,”他问道,“那阿萝知道文姬为什么来寻阿兄吗?”
荀萝想了想,她说道:“是为了宫中失火。”
“文姬的妹妹死在了宫里,若是按照话本里说的,其中必有阴谋。”
荀晏神思飘忽了一瞬,还未多想,荀萝就扯了扯他的袖子。
“叔父若是无聊,不若陪我玩球吧。”
荀悦寻来的时候,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家幼弟正陪着还没他腿高的小侄女玩球。
……
甚至看上去还格外投入。
“不若带我一个?”
素来严谨的长兄突然有些跃跃欲试。
“大伯父好!”
荀萝手忙脚乱抱着球小声喊道,有些拘谨的样子。
荀晏噗嗤笑了,他打发荀萝自己玩去,这才笑吟吟看向了荀悦。
“大兄威严甚重。”
荀悦有些失望,他转而看向了堂弟,见他精神虽好,但身形削瘦,面色也尤其的差。
“病还未好,如何就和稚子闹腾。”
他责备道,一边顺手扶着荀晏的小臂带他回了屋。
荀晏觉得他今儿是注定出不了院门了。
他坐定后才感觉眼前有些晕乎,闭了闭眼也没有缓过这个劲,只能轻轻扶着小案。
“人不能躺太久,不然会越躺越废的。”
他抱怨了起来。
荀悦无法苟同,思及方才情形,他转而问道:“清恒既然喜爱孩子,何不早日成家?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啊……也不算喜欢吧……”
荀晏歪了歪头,企图蒙混过关。
早年间是因不想随意和个没见过的女郎在一起,又思及二人思想上可能存在的代沟。
如今又得考虑到人家姑娘嫁过来会不会守寡,总之就是命里不带姻缘。
“我只是喜欢哄别人家的孩子。”
他下了定义。
荀悦无法理解,他想要努力劝说一二,转头就见到荀晏低下头开始咳嗽。
虽然知道以堂弟秉性,现在大概率是在装模作样,但看着这样子他也实在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