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一怔,还是应下了那小孩的好意。
虽然他觉得这小孩必然是误会了些什么,毕竟他生着一副极有欺骗性的娃娃脸。
茶水是温热的,入喉后四肢泛起了些微热气,他开始想着如何跑路了。
本就是一时兴起,既然荀休若未至,他也没什么理由继续待着。
一旁的少年郎却极为热情,硬是和他两人窝在看不大见的角落里唠嗑,荀晏有些头疼,但又出奇的宽容。
他待小孩总是会宽容一些。
他稍稍提起一些兴致,随意考校了起来。
他虽自认为是学渣型选手,但终究是自认为,他天南海北的考校起来,身前的少年人脸都快僵了。
所幸侍者取了温酒来,这才解了围。
“兄台分明年纪不大,如何说话做事老气横秋的?”
那少年抱怨了起来。
荀晏笑吟吟,他说道:“我这年纪恐怕都能当你爹了。”
美少年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他上下打量着,突然长呼一口气。
“谁信啊!”他哈哈一笑。
荀晏挑眉,未及他多说,上游的酒觞慢悠悠的终于临幸了这处角落,那酒杯在水里打着转儿,似是要停下了的样子。
他想了想,捡了根木枝,伸进水里拨弄着,将酒杯拨弄到自己邻居面前。
他位置偏僻,除却邻居以外竟也无人能看着他的动作,这会他的邻居小孩十分惊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停下的酒杯。
小朋友识相的没有戳破,张口吟诗。
小孩年纪不大,文采斐然,惹得诸人侧目。
荀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
何晏何平叔,已故大将军何进的子嗣,曹操的养子。
何进与曹操毫无关系,关系全靠老曹的个人努力€€€€他收了何家的寡妇。
荀晏有些苦恼,实话说他不想和一个老曹的崽子玩耍。
似是先前的好运跑光了,那酒杯老是往他们这犄角旮瘩漂,他依样画葫芦坑了何晏数次,见众人皆已是醉醺醺的了,这才趁没人注意,施施然起身欲离去。
何晏也喝了挺多,面上微红,他猛的一拍小案,指着河渠里的酒杯。
荀晏回头,看到那玩意正对着自己。
“兄台!”何晏似是喝上头了,“我都轮到那么多次了,总得到你了!”
荀晏一顿,他回身举杯选择罚酒一杯。
何晏想了半天,他想起来这人手上的分明是他先前提来的热茶。
“不成,”他抗议道,“兄台又要戏耍于我。”
周围一群士人醉得七荤八素,竟是无人认出来那青年是谁,荀晏看了一圈,发觉他们竟有半数袒胸露乳,和那些军营汉子没多大差别,觉得非常伤眼睛。
正逢侍女匆匆送
了热酒前来,他只得歉意说道:“身体不适,实在无法……”
那美少年酒酣胆子壮,他大声说道:“我替兄台喝了!但兄台得答应我个条件!”
“兄台如此好容色,怎能穿得如此朴素,见你面无血色,若能抹些胭脂当是再好不过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浑然不见荀晏逐渐皱起的眉头。
这酒水虽香醇,但如今凑近闻起来却很是别扭,总觉得像是他忘了什么,他迟疑着浅饮一口。
酒气微醺中他似是品到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似有一味雄黄,也可能有硫磺……
但什么东西会放这几味药?
心中似乎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待他确认,何晏竟是€€得他一个趔趄,他一脸茫然,直接将他带走了。
周围士人竟也不觉怪异,纷纷起哄,唯有几个没有太醉的人惊鸿一瞥觉得不对,再一看那人已被何平叔推走了。
……想来是看错了,吧。
不出半刻,荀晏晕头转向的被领了出来,酒气上头,他酒量本就不好,病后愈发喝不得,一口下去浑身都似是泄了力,燥热且难熬。
曹丕正与一人说笑,见一处热闹得很,他转头望去,他看着他那有些烦人的娘炮弟弟正拽着个一身妃红的女郎,笑得极其讨厌。
倒也未必是女郎,那人生得高挑,只是身形纤瘦,又少有男子着那般艳丽的颜色。
那人回首间他看着了一张极其€€丽,眼角眉梢又皆是冷淡的面容,俊秀又无女气,甚至似是因醉酒又烦躁显得极为锋锐。
曹丕手一抖摔碎了手中酒杯。
他突然对这半道弟弟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毕竟那张脸他还是认识的。
一波人在酒醉中展示颜狗风采,另一波人硬是被吓得酒醒,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被迫涂了胭脂换了外衣的太尉面上殊无笑意,冷冽非常,但偏生又俊美得过分。
他骂道:“喝喝喝!这五石散喝不死你们!”!
第226章
魏晋名士喝酒,磕药,敷粉,放浪形骸。
如今顶多不过是一个前兆,算得上收敛。
荀晏声音轻,几乎没两个人听见,他看着这些人,扬起一个不走心的微笑。
他天生肤白且脸嫩,这会被抹了些胭脂,换了身华服,竟丝毫看不出年龄,正如二十来岁风流少年郎,眼角处极淡的细纹反而平添一分韵味。
他随意举杯,众人便不由自主的举杯相应。
曹丕在另一头,心绪复杂。
他一向知道,这位荀家的太尉生就一副能够轻易引领士林的好容貌。
虽不知为何荀清恒悄然至此,但他总不能将人赶走。
他垂眸敛下神色,正欲起身,却见那被人围绕着的绯衣郎君挽起过宽的大袖,在最初一闪而过的恼怒之后,他在众人之中游刃有余。
“若论诗才文赋,我自是比不过诸君,”荀晏提声说道,“今观君等诗作数十,二公子之作更是豪迈意气,在下望不可及,不敢献丑。”
“我有一题,常苦思不得,今望君等为我解答。”
诸人不由望向了诗会的主持者。
曹丕哪有拒绝的选择,他说道:“请君侯出题。”
一众从未见过荀晏的人不由诧异。
此人年轻且面生,未想竟是有爵位在身。
荀晏悄然按了按心口。
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面颊却泛起红晕,外热内虚,他初次服用,有些受不住这药性。
他勉力登上望台,随意执笔画了一个圆,聚在边上的人便不由有些惊异。
无他,这徒手画的圆……过分圆了。
“圆,一中同长也,”荀晏垂眸淡淡说道,“九章算术之方田章有言,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历来采取周三径一之法,然误差极大,前有张平子再算圆周率,却不得其法。”
“今有一圆,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底下的人已然迷茫,他们或是诗文大家或是一方名士,但谁也没说名士一定得学算术,又不是人人都治周易。
有些人恐怕连九章算术都没学完整过,数学能力顶多就是给人记记账,连假账都嫌
难度太高。
荀晏并不迁就他们,他一股脑引入了一些极浅显的,关于极限与无穷小的概念,待看到曹丕与堂上寥寥几人陷入沉思之后,他才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
他承认,他有报复之心,他就是要抛个他们搞定不了的圆周率让这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头疼。
毕竟他又没有什么坏心思。
“前人已有所答,算之何用?”
有人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不由有些微恼。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荀晏反问,“先生可就是有用之人?”
他一句话拉满了仇恨,那人忿忿起身,抬眼却见那绯衣郎君神色温和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骂不出口来,最终只是憋着气坐下。
荀晏觉得有些无趣,他起身时身体微微一晃,扶着文案才算站稳。
彼时天色已近黄昏,雪白梨花落下,一个圆难倒了一众名士文人,墨香伴着流水,绯衣的郎君容色极盛,映着落日愈发显出那番名士风流之色。
“今日便至此吧,”他说道,“若有人有了答案,至我府上寻我便是。”
这番话近乎反客为主,但曹丕只能无奈转了转酒杯。
父亲与荀氏兄弟有嫌隙,但这又哪里是他能插手的事情。
何况……
他自己幼时都常常被这人拉去当玩具戏耍。
思及此处,他一瞬间有些黑了脸。
后面的人渐渐回过了味来,但人已离去,望台上只留曹丕一人神色不快的看着那个圆。
何晏莫名心下一凉,那位兄台离去时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为美色所惑,但又敏锐的感到了危机。
他的便宜二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奇怪,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嘲笑般说道:“阿弟还是好好求那圆周率吧!”
何晏眼皮一跳。
他常被称赞聪颖,自是不假,这算术自然也是必修课,若按那人的说法,圆内接多边形来算周率,天晓得要接到何年何月去。
便宜哥哥甚至叫了他一声弟弟,他不感亲切,只觉极为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