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大侄子不知从哪儿取了块米糕塞进他嘴里。
“小叔父所食甚少。”
“此事本不欲告知清恒,”荀攸说道,“私心如此,却也不应隐瞒,故而告知,叔父切莫因此思虑伤身,文若心中自有把控。”
荀晏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硬是把方才的气势都弄没了,只能丧丧的低声道歉。
“既为家人,为何隐瞒?”荀攸温声说道,“狸奴且让我有所……准备。”
他最后两字说得格外艰难。
荀晏有些晦涩的低下了头。
若是可以,他绝不会想在如今这般时局混沌之时离去,他如何放得了心?
荀攸握住他的手,似是安抚,又似抚慰。
他抬头扬起一个眉眼弯弯的笑。
大侄子莫名其妙又恼怒了,冷着脸放开他的手。
他感觉公达可能更年期了。
但他是叔父,他会包容大侄子的。
第228章
许都的动乱持续了整整两日。
愤怒的学子与士人将屯兵许昌的相府长史的门扉都烧了。
那些武将自然不可能对这些儒生客气,鲜血流淌过长街,那些学生毫无反抗之力,却又那般奋不顾身。
毕竟他们是在为心中的汉室奋不顾身,是为忠义而亡。
荀€€匆匆走过破碎的长街,衣摆不知何时染上了鲜血与泥泞,他的面色一如以往平静,唯有相熟之人才能从他的眼底看到那一抹阴沉。
有人趁乱在许都学宫之中纵火,也有人借机欲接近天子,欲图不轨……
主使是谁,参与者何人已不得而知,或者说插手的人太多了。
多到他不得不动用了堂弟给他留下的那一支军队强行镇压,以避免酿成更加严重的灾祸。
有什么东西悄然从指缝之中溜走。
他倾力维持多年的平衡正在逐渐失衡,在他在曹操称公之事中最终保持了缄默之后。
颍川世家、京畿世家、北方士族、南方士族、军功之族、天子拥护、新兴寒门……
失衡之后,他无法再控制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
立场中立的荀文若可以做曹刘之间的纽带,但他在称公之事上已然偏心了。
荀€€深吸一口气,那位姓应的将军便匆匆赶来,向他汇报得失损益。
他记得他,此人从徐州时便常跟在堂弟身旁,在堂弟上缴兵权以后便负责许都戍卫。
他因荀晏之由得以在乱世中出头,也因旧主之故再无向上一步的机遇。
“学宫失踪学生三百余人,博士二十余人,藏书阁经阁、工阁、医阁皆有烧毁,损失尚未盘点完成……”应许汇报道。
荀€€默然片刻,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所谓失踪,多半是死在了动乱之中。
他没有问宫内如何。
他调用私兵本已是出格,何以能够再探查皇宫?
沿路不断有士兵押着灰头土脸的士人走过。
自古学生最是意气,当年董卓之乱中也是太学生冲在最前,死伤惨重。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眼中皆是失望之色。
曹操称公
,其心路人皆知。
上一个称公的是谁?是王莽!
荀令君是汉臣,魏臣敬重他,汉官依赖他,天子信任他,可他怎么能默许曹操称公?
谁都能如此,唯有荀文若不行。
荀€€自然看到了这些,但他什么也没说。
许都内外皆是魏军把控,他们不会对这些拥护天子的士人有半分留情,而他不可能看着他们被诛杀殆尽,所以他必须先出手。
他只简单的看了一圈便进宫觐见天子。
宫室冰冷,香烟袅袅。
天子已非昔日稚子,他长成了个微胖又看上去亲和的年轻人,他一如以往的敬重荀€€。
荀€€只一眼便不由心生愧疚。
他虽常年在其中调和关系,却也常常教导天子,说得上半个老师,除却忠汉之心以外,若说半点情谊也没有那也不可能。
他仔细慰问过天子安危,这才简单讲述了宫外情形。
动乱之起如同燎原之火,其覆也如转瞬之间,不过几日时间便彻底熄灭了下去。
那些藏在其后的世家都不愿真的与魏王为敌,只敢让那些学子当炮灰,表达他们的不满。
年轻的汉天子在他敬重的臣子面前露出了惘然的软弱之态。
“幸有令君召兵前来平定叛乱,不使杀戮过多……”天子轻声啜泣着,“他们……他们虽是冲动,却也是好心……”
荀€€耐心听着,不时出言抚慰,又几次纠正天子对他的称呼。
实际上他心中清楚,当今天子并非这般软弱之人,但不论天子是出于什么心理在他面前示弱,他都只能接受。
他心有愧疚。
他因私心而抛却了自身的坚持。
“丞相若因此怪罪……”
“臣会为陛下周旋的。”
荀€€说道,他心中不由升起酸涩。
天子沉沉看着他,先前的软弱之态如同浮在表面的那层浮沫被撇去。
眼前的绯衣文官一如多年以前温雅妥帖,若他们能够不生在这个年代……
他轻声说道:“可令君为何弃朕。”
荀€€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犹如玉石之上出现的那
道裂纹。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告退的。
当陈群匆匆赶至荀府时,他虽知荀€€已非尚书令,却仍习惯性的要事事与他商议一番。
近日天色灰沉,屋内烛火不显,他说了一半才发觉荀€€自他进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位曾经的颍川士族之首静静的跪坐在那儿,他面无表情的出着神。
陈群转瞬间想到了什么。
“外界流言蜚语,我这几日就遣人去压下,”他劝慰道,“宵小之辈在暗处,文若切莫因此难受。”
荀氏几次被曹操重点打压,早些时候在颍川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在摇摇欲坠,其下多少宵小虫豸都盯着这棵大树,指望着这棵大树倒下,让所有人都能够啃上一口,又或者是成为新的大树。
荀€€不语,他忽然站起身来。
“长文,”他说道,“你若有意,可请去邺城。”
陈群的面色微变,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文若何出此言?”
他确实无法否认,自己有转为魏臣之意。
汉室之倾颓已是大势所趋,可他却不能负友人提携之情,纵使这条路于他而言已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了。
荀€€不再说话,烛火照亮了他的半张侧脸。
他忽然想起了天子微胖的面容,想起了族人,想起了堂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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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的时候曹操将自家的闺女塞到了天子的宫里。
曹宪生得不算多么好看,她小心谨慎,又素来俭朴,在这宫中便少了几分颜色。
但她的家族便是她的底牌,她是曹氏女,纵使是天子也不敢怠慢。
当年纪尚小的曹夫人走到刘协身边时,这位大汉天子正在读书,是昔日荀悦为他写的申鉴。
“陛下今日似是兴致不高。”
她小声说道。
刘协放下了书册,他打量着这位年幼的夫人,神色不似平日里温和,叫那女郎不由微微瑟顿了一瞬。
“阿宪,”他温声道,“坐我身旁吧。”
曹宪依他所言,她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刘协手中书册。
刘协笑道:“荀氏诸君才学出众,仲豫公教我
良多。”
他话语亲切,叫曹宪自在了不少,她也笑道:“我幼时颍阴侯常教我读书。”
那时候荀清恒与曹操关系极好,几如叔侄,那位君侯喜欢与孩子玩在一起,见她总是孤身一人便抽空给她念念书。
她垂下眼眸,只是那都已是过往的事情了。
刘协却似是来了些兴致,他问道:“夫人以为太尉如何?”
曹宪有些为难,她思索片刻谨慎说道:“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