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大懂战场上的阳谋阴谋,颍阴侯素来有诡计多端的名声,但她却觉得他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皆有分寸。
“君子啊……”
天子喟叹着。
所谓君子,行事于规则之内,处事自有其风骨与底线。
因风骨而为世人所敬,却也同样受困于此。
正如荀清恒被逼得步步退却,不过是担忧得太多,心中所系太多,于是不敢轻举妄动。
若非如此,何至于连许攸都敢去欺负他一下?
而今荀文若的处境与他何其相似。
他并未刻意引导,他不过是袖手旁观。
汉禄还是魏禄,以荀文若之为人,恐怕并非一个选择题。
他纵是再不舍,他也不能留一个心不在汉室的荀文若,他需要有人取代令君,或者令君做出抉择。
“君子有什么好的……”
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轻且飘,曹宪有些没有听清,只是下一瞬天子便笑着转去了另一个话题。
他取了一册书下来,与女孩说道:“可学过《孟子》?”
曹氏女点了点头,又小心的摇了摇头。
宫殿内尊贵的天子与曹氏女其乐融融,是所有人都想要看到的景象。
男子温和的念书,略显年幼的女郎认真听着,温存而和煦。
指尖划过细腻的纸张。
许昌多纸坊,书坊与纸坊相互依存,许昌纸亦是天下闻名,那纸不仅细腻雪白,甚至暗香隐隐。
刘协温声念道:“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
“……故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
他合上书页,抬眼望向远方
。
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不是君子,荀€€是君子。
“今日用的饵饼甚好,”他说道,“给令君送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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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晏做了场噩梦。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大脑却一片混沌,丝毫想不起梦到了些什么。
张机最近在给他试新药,药效之下一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多数还迷迷糊糊的。
他本是不愿用这药的,但荀攸强硬令他去试试,他也只得去用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披着外袍走过长廊,摸摸垂下的枝条,揉揉酸软的大腿,坐在一旁歇会,晃了许久才进了主屋。
铜镜上映出一道消瘦的人影,他看了会才发觉这个和幽灵一样的人竟是自己。
他好像病了有一段日子了,他有些费劲的想着。
青玉杯泛着剔透的光泽,衬得指尖苍白中泛着青意,荀晏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猛的缩回了手指。
“啪€€€€”
张机冲进来时,染着血的碎片正巧就在他的脚边,跪坐在一旁的病人神色间似是有些茫然,右手被划伤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泊泊流出,将那玉片染成了淡淡的红。
他暗骂一声,赶忙上前按压住出血的地方,所幸伤口不大,但仍把他气了个半死。
“我不过是出去看副药,你就能闹腾成这样?”
那青年乖乖巧巧的任他摆弄,待包扎好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曼陀罗多了。”
张机手一顿,“知道了。”
思绪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清醒,荀晏趁着少有的清醒时候遣人将这些时日堆积的信件事务送到他面前来。
“曹公去许都杀人了……”
信纸轻飘飘落下,他倦怠的撑着身体,眼神落在挂在墙上的舆图,一路向南,许昌、寿春、合肥……
荀晏喃喃自语着,蓦的抬头说道:“我要去一回许昌。”!
第229章
青石板被擦得很干净,仍然一身盔甲的魏公脚步不见蹒跚,他走过时,旁人皆讷讷不敢抬头直视这位当世枭雄。
“那日是何人烧了你的营门?”
曹操侧头问道。
亦步亦趋的长史一板一眼说道:“天黑,未能看清,只知人数颇多,如今皆置于诏狱内。”
曹操微微颔首,他停下来静静看着这座城池。
他的前半段路狼狈不堪,数次穷途末路,直到到了许昌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再熟悉不过这座城了。
“让他们自己选,那日动手的站到左边去,没动手的站右边去。”
他随意说着,抬手脱下头盔。
“不知附右者如何处置……”长史犹豫问道。
曹操瞥了他一眼,冷冷抛下二字。
“皆斩。”
他不是荀€€,会从宽处置,他来许昌只为一个目的€€€€打压异己,威慑百官。
“斩后取其头颅,送予汉百官家中,”他说道,“道是魏公所赠。”
他不再多看,转身上了轩车。
他知道那些汉官憎恶自己,恐惧自己,他们私下里说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当真如此吗?
曹操想着,儒家最是讲究礼法,他哪儿没了规矩?纵是小到车舆出行,他也从未有过僭越。比之袁术刘焉之辈,他哪算得上什么乱臣贼子?
一身玄衣的功曹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
他身形清瘦,竟是让曹操恍惚间想起了少年时的荀清恒。
“丞相,”黑衣的功曹说道,“听闻太尉离邺……”
他有些踟蹰,明眼人自然知道太尉留在邺城,是被魏公留下的。
可人家要走,那也没有强行扣留的说法。
曹操一顿,话在嘴边过了一圈,他问道:“他病情如何?”
“听闻不大好,”功曹说道,“似常有恍惚之色,睡多醒少。”
曹操皱起了眉,他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琉璃珠子。
“且随他去吧。”他说道。
功曹立马拱手,却又为曹操叫住。
“你,以及邺城看着太
尉的人,皆去领罚。”
魏公的心思总是那般难以猜测,前一秒以为他不在意,后一秒他便怒了。
“他既一病至此,尔等怎能不阻拦?”他说道,“若太尉路途有失,拿汝等问罪。”
曹操莫名便恼怒了起来,脸色也差了下来。
颍川是荀清恒的家乡,他总要放他回来的,尤其是他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他将会失去他的将军。
可分明他最早是想着将他留给曹昂的。
外头的百姓小心翼翼的收起了摊头。
他们敬畏且恐惧的看着那辆魏公车驾。
普天之下,谁人不识得魏公曹操!
那位名震天下,似鬼又似神的魏公就着许昌酒啃了三块炊饼,彼时那些单纯又无辜的许都百官正在查收魏公所赠之头。
他一句话下,这么多人为此丧命,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血腥味,反而皆是炊饼的麦香。
他拍了拍肚皮,拐去了荀€€府上。
当他看到荀€€时,几乎是忍不住的吓了一大跳。
“文若€€€€”他喊道,“文若何以至此?”
他面前的中年文士竟是险些瘦脱了相,若非神色举止皆熟悉,那馥郁的香亦不曾变,他恐怕得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微恙而已。”
那人仍然恪守礼节,向他行礼后落坐。
曹操当然知道。
他不在许昌,但他的耳目一直在为他听着。
他知道荀文若的困境。
他侍奉的天子否定了他,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更加打击一位臣子呢?
曹操坐下,他舀了一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