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话未说完,却陡然看见主君眼中的怒火。
他止住了话语。
他不知道自家向来好脾气的郎君为何会因此勃然大怒,但他却深信主君必有其道理。
“是,”他答道,“主君且放心便是。”
荀晏垂下眼眸,掩住方才失控的神色。
再次抬眼时,他已是平常的模样,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剑术荒废了多年,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太久没有出过剑了。
分明自己还没有死。
克己,自制。
他默念着,有些艰涩的微笑起来。
他得先去见见兄长。
第230章
博山炉的细孔上香烟袅袅,荀€€惯常喜欢自己调制合香,却很少在堂弟面前燃这种香。
香薰若重,于心肺不利。
但他眼下却没有起身去换了香薰。
他说道:“不见。”
侍奉他多年的老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门去拦住那荀家的太尉。
“兄长不愿相见?”
那青年神色平静,只微微歪了歪头问道。
“清恒君不若先回吧,”老仆不由说道,他面有难色,“你也知晓……文若公素来执拗。”
荀晏掩袖轻咳两声,他问道:“兄长近日饮食如何?”
老仆被那双熟悉的杏眼盯得突然升起一股勇气。
他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自家主君了,但他确实不能眼看着他如此下去了。
“自半月前起,用饭日益减少,至最近几日,每日我逼着也只用一些薄粥……”
老仆低声说道。
“仆愚钝,不知朝堂诸事,”他说道,“只知陛下不再召见主君入宫,允了他的病假,却日日送了食盒来,自那以后,主君便如此了。”
荀晏阖目,右手不自主的攒紧了胸口衣裳。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既不能为君主而计,又如何用这俸禄?
兄长这种人,如何抵抗得住如此钻心之问?
那老仆有些忧心。
他侍奉荀氏一族多年,自是知道眼前这位身患痼疾,他生怕这下子给人气出个好歹来。
好在并未如他所担忧的那般,荀晏只轻轻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不过是有些无奈。
“好吧,”他望着那些守卫说道,“请诸君见谅,容我擅闯。”
当荀€€抄写下一篇经义后,他听到屋外一阵骚动。
不过片刻,他那堂弟便从容的脱鞋入内,坐到了他身侧。
“阿兄,”荀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觉呼吸愈发不畅,“邺城一别,如何瘦了?”
荀€€默然,他看到自己信任的老仆在门口仓惶逃去,又看向自家堂弟,见他唇色都泛着白,却又抿得死死的。
他开口,却不提自身,只一板一眼说着先前许
昌动乱之事,犹如现下不过是一场寻常议事罢了。
“兄长以为,学子动乱之后,有哪些世家有出手或观望之嫌?”
荀晏垂下眼眸,顺着他的话问道。
荀€€心中早有腹稿,只慢悠悠报了一连串出来。
荀氏树大招风,执掌中馈多年,明里暗里的敌人不算少,尤其是荀晏行事颇为大胆,连带着荀€€也举措大张大合了许多。
多年来在取士、印刷、乃至于土地之法上的变革,早有太多人对他们不满了,若非荀€€之手段与名望制衡,早便要闹出了大乱子。
荀晏默默心中记了下来,他垂眸看向了纸上那贴经义,其上墨迹未干,笔迹是熟悉的,如今却略显虚浮。
在交流了一系列的杂事以后,他终于是问道:“阿兄如今是要做什么?”
荀€€指尖一顿,他淡淡道:“阿弟此行未有上报,恕为兄招待不周。”
荀晏陡然握紧了手,他气极反笑,霍然起身,强忍住那一阵眩晕勉力站住不露怯。
“文若何以心狠至此!今欲绝食而亡,对得起天子,可对得起家人?”
他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
他见到兄长这番消瘦之态还能想不到?他素来是知晓士大夫为节气而死的风骨,他欣赏,他敬佩,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般。
荀€€本就惨白的面色似是又白了一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若柳絮般的说道:“汉室基业,亡于我手。”
他本是欲扶大厦之将倾,却偏偏成了那掘墓人之一。
他如何不知陛下之阳谋,但他却甘愿受此蚀骨之刑。
“汉室覆灭,与你何干?”荀晏冷声道,“四百年啊,四百年的腐朽与积弊,是它自己走向了末路。”
“刘氏坐了四百年的天下,可世间焉有永恒之事,兄长若是不忍,弟可来做这侩子手。”
“荒唐!”
荀€€终于是斥责道。
他自来是知道堂弟行事不羁,却也未想他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纵使是曹操,待汉室也是谨慎尊重颇多。
侍从守在外头,本想着清恒君与主君素来兄弟情深,必能劝慰一
二,却未想里头先是起了争执。
他们二人性格使然,多年来几乎从未有过争执。
几人面面相觑,须臾却听里头一声闷响,继而是有人唤他们进来。
荀晏费力的扶着兄长,与面色惊恐的侍从说道:“没什么大事,饿晕的。”
也可能是被他气晕的。
侍从几人七手八脚的扶起荀€€,荀晏这才空出了手,他有些烦躁的抵着唇轻声咳嗽了起来。
待那老仆安置好自家主君,回头一看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那安静跪坐的青年不知何时袖上染血,唇上的红亦是叫人无法视而不见。
“无妨。”
他嗓音沙哑的说道,几次欲起身却未能起来,最终是被老仆搀扶了起来。
他勉力站立,却仍觉头脑昏沉,晕眩无法行走。
他想着,自己必须在有生之年将一切安排好,不然他要化作鬼魂缠死阿兄。
府医匆匆赶了过来。
华佗云游以后几近杳无音信,年初的时候他的女徒弟回了许都,这才算是报了个平安。
任红昌虽是女儿身,但华佗的徒弟在许昌遍地开花,她的日子倒也不错,有同门接济,又有荀€€特意照看,唯一的不妥就是常有人打趣她与荀€€的关系。
自古美人最是惹人说道,即使是已然不年轻的美人。
她给荀€€喂了些糖水,这才看向了荀晏。
“心病如何医?”
她问道。
荀晏不答。
她叹息一声,又去摸荀晏的脉,被人躲了去。
她也不强求,只淡淡道:“你这模样,纵是不号脉都看得出一二。”
“师妹好眼力。”
荀晏赞道。
“好眼力有何用?”任红昌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她虽从医多年,年轻时却也是在那风暴最中心行走,怎能看不出如今荀氏风雨飘摇,许都风声鹤唳的情形呢?尤其是荀家的几人,一人为心病所困,一人沉疴难医,荀公达被调往益州,难掌大局。
“我在想一些事情,”荀晏说道,“我会尽快做出抉择的。”
任红昌不解,却也没有再问,
只留荀晏一人独坐。
他低头出神的望着苍白的手掌,掌纹被一道长长的疤痕截断,他忘记了是早年间因什么事受的伤了。
他问自己,今日之情形,是否早已背离了原本的初衷。
他想护佑家族在乱世之中求得一片安宁。
他想家人亲友皆能平安一生。
他想这片白骨露于野的大地能够重燃生机。
而今他却被缠绕在那片蛛网之中,束手束脚,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