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近些年来,除却夹在曹氏与刘氏之间的争斗与妥协外,他还做了些什么?
他推开那扇门,书简满屋,微风卷起灰尘,他轻咳着寻到了昔日所作的文章。
满篇稚嫩的文字,他拂过其上已然褪色的文字,低低笑了起来。
他执笔在其上盖上了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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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醒来的时候,屋内皆是米香,小锅上咕嘟咕嘟的温着米粥,他那堂弟似是困极了,蜷缩着倚在一旁的矮榻上。
他翻了个身,倒也不觉饥饿,只是手脚有些无力。
荀晏眠浅,稍有动静便醒了,他含糊问道:“阿兄醒了?喝点米汤吧。”
他言辞亲昵,似是先前二人并未起过纠纷一般。
“空腹多日,乍然进食不可过多,先用些米汤最好,”他自顾自说着,“都挑的精米呢!”
荀€€默然接过,那米汤浓稠微烫,皆是稻米清香。
“我前几日又病了一遭,”荀晏软了声音,“阿兄若是不吃,我必然得被气得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荀€€:“胡言。”
话虽如此,他仍是慢吞吞的咽下了那口米汤。
他怎能对幼弟这般残忍?
荀晏这才满意,他盯着兄长喝了一碗米汤以后才移开了视线。
“先前是我不对,”他低头道,“口出狂言,目无尊长,兄长昏睡时,我已在外罚跪一个时辰。”
荀€€神色微动,这才发觉堂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额角又皆是虚汗,他有意想看看他的腿有没有跪伤,但又说不出口。
“你心中
恐怕不是这般想的吧。”
他收回了手,淡淡说道。
荀晏取了帕子擦了擦汗,并未说什么,神色说得上顺从柔和。
荀€€不想见他这般。
他这幼弟的固执向来藏得极深,如今他若是与自己各执一词他反倒觉得正常,可偏偏是这番顺从的模样……
荀晏已然越过了这个话题,他说道:“官渡已过数年,路途无聊之时回忆往昔,仍不敢忘本初强盛之时,于如今亦有警醒之处。”
荀€€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荀晏便继续道:“昔袁绍帐下谋士如云,如沮授、田丰、审配,冀州士也,辛评、郭图,颍川士也,逢纪、许攸,南阳士也。”
“能人虽多,却无人可统一言论,致使派系争斗不休,而丞相帐下士人,十年征战中唯荀令一道声音。”
“我族确实权盛一时。”
荀€€淡淡道。
“那阿兄离去后呢?”荀晏轻声问道,“何人能再为‘荀令君’?兄长走后,朝政必然四分五裂。”
这是可以看见的未来。
荀€€不过刚刚开始放手,下头就已然群魔乱舞,似是要上演一出世家中的群雄并起。
曹操再如何把控士族中的话头,但他仍然是个外人,他天生与士族就是对立的。
荀€€沉默了许久,他问道:“清恒想要说什么?”
荀晏温柔一笑,他握住了兄长的手,温声道:“诸事未定,我只想阿兄活着。”
仅此而已。
荀€€默然,他回握住了幼弟的手。
他有些后悔,他本不该叫堂弟看着他如今这副狼狈的情形,若他一直待在邺城,可能不过是听着一道消息……
堂弟笑得温和,神色也平和,但他却觉他已是一道紧绷的弦,稍许外力就会使这根弦彻底崩溃。
他的眼睛却出奇的亮,但实则他少有这般精神的时候,多数总是有些惫懒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弟愚钝,难以为兄长解忧,”他慎重说道,“但却可向兄长保证,十年内,陛下仍然是陛下。”
荀€€皱眉,他心下总觉不好。
“许下形势复杂,不可妄动。”
“阿兄不必担忧,”荀晏的声音很轻,似如远方飘来一般,“我只是厌倦了。”
“厌倦了总是在退让,也厌倦了这种无能为力。”!
第231章
自太尉归许以后,朝中上下传闻不断。
曹荀之争向来为人瞩目,一面是征伐天下的军阀,一面是居世家魁首的士族,而这场争斗的潦草结束却显得虎头蛇尾到有些玩笑。
不仅追随荀氏的士族为之失望,那些历代忠于汉室的世家也大失所望。
众人眼中被魏公软禁多月的荀太尉却表现得极为平淡。
自归来后他少有插手庶务,大多是深居简出,但也常挑出一两天入宫为天子讲学。
他加官侍中,出入禁中自然无虞。
这般便引得旁人乃至于天子都为之侧目了。
荀氏一族中,荀悦最是亲近天子,荀晏却对天子避之不及,若说往日在许都,莫说入宫讲学,连相见都少。
他以太尉之尊宣诏封公曹操,汉官皆忿忿不平,以荀氏诸君枉为人臣,堕祖辈之风骨,自然看不上。
然荀€€病居府上,宫中太医道是忧思过度,身虚体弱,近来常出入宫中的太尉亦是病色难掩。
如此情形反而是叫人浮想翩翩。
等了数日以后,终是有人与荀晏接触了。
那人不过许都一小官,荀晏本是不必理会,但他仍然接下了此人的试探,极其隐晦的表露了自己对魏公的不满。
倒也不是假意,他本就与曹操颇有分歧。
他神色如常为陛下讲了今天的课。
天子稳重内敛了许多,少年时他面上还常有不满之色,如今已俱是温和与看淡,若是不知内里的,恐怕当真以为这是一位软弱无害的天子。
刘协其人,自董卓之乱走到今日,历经磨难,又几次三番试探曹操底线,偏生还活得好好的,显然并非什么简单的角色。
他待荀晏仍是尊敬颇多,他性情温和,不欲生事的情况下两人倒是相处融洽。
荀晏轻咳着收拾东西告退,在宫门前遇上了荀悦。
大兄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欣慰。
“太尉能如此……我心甚慰。”
他大概是以为族弟终于改邪归正了。
荀晏觉得他大概有些误解,但也不欲说明。
大兄已是花甲之年,行动逐渐蹒跚,他本就不是
什么政治敏感性高的人,如今他又何必多说叫他忧心呢?
与荀悦告别以前,南方的军报十万火急的送入了宫中,递到了荀晏手中。
淮南地震,老曹暂且被困在那儿了。
思及淮南,那又是一个烂摊子。
赤壁以后,他荐诸葛瑾治淮南,却未想他与驻军于那的曹仁实在不和。
他们一人性情严谨,眼里容不得沙子,另一位曹家的将军则是放荡惯了,又有曹操护着,更是无法无天。
他俩一拍两散,在淮南硬是原地踏步,未有丝毫建树,惹得曹操不得不亲自前往。
“地龙翻身,实乃凶兆,”荀悦皱眉道,“只曹子孝也太过不修行检,军中狎妓委实过分。”
荀晏无奈一笑,又忍不住掩袖咳了起来。
荀悦见他脚步虚浮,实在看不下去的扶了一把,倒像是这正当盛年的幼弟才是那花甲老人似的。
“你这病如何了?”他问道,“莫非真如传闻所言,因魏公……积郁在心?”
他声音不由低了下来。
“大兄想多了,”荀晏慢条斯理说着,“不过是近来天气变化之故。”
他这般说,反而叫人觉得不信服,但他也不欲过多解释,只忍不住神游了一会。
他想着,淮南如此,恐怕许都暗处的人得要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有人悄然递帖上门了。
来人是宫中耿贵人之父耿纪。
他开门见山的表露出了有营救天子离开曹操之手的想法。
此事实属无奈,若是可以,谁也不想兵行险招求助于荀清恒,但如今却是迫不得已。
他们势单力薄,荀家再失势,仅一场学子暴.动中就能有荀€€召兵抗衡曹氏于许下的兵马,谁也不能剔除这个变数。
何况淮南生变,曹操得多滞留一阵子,正是上天给的机遇,趁他在外,是起事之时。
他身前的太尉安静听着,神色上说不出是赞同与反对,过了许久,他却是问及另一事。
“昔日假传我军令,行刺曹昂之案,国舅是其一也。”
他叹息着,却并无疑问的语气。
耿纪面色微微一变。
他行事极为谨慎,当年王彪更是帮他处理了马脚,反倒是叫他隐蔽到了如今,却未想一个照面被人揭穿昔日之事。
“确是如此,”他不否认,直直看向荀晏,“事出权宜,如今日之形势,荀氏尚且落入今日之境地,何谈我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