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正在被化妆师涂抹的潭淅勉,他通身看起来没什么痕迹,如果有大约也在背上,只要有背心,就看不出来。喻呈想问他关于昨天的这些事,但周围全是人,他开不了口。
很快潭淅勉注意到挂着相机在旁边晃的喻摄影师,走路姿势还不太自然,脸上表情焦灼,几番欲言又止,他有点想笑,等化好妆,他招呼他,让他过来。
喻呈嫌他那里人多,手势和唇语齐发:“你过来。”
僵持了两秒,潭淅勉只得迁就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走过去,白色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
“干嘛还背着人?”潭淅勉勾起唇角,这人真的很爱笑,但喻呈认为他今天的笑和昨天好像不同,似乎更亲昵也更明亮,但很快他又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昨天刚刚跟他睡过,一个具备亲密联结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他好看。
被这种程度的好看注目,加之喻呈真的很难不想起昨日,他不自觉避开目光,咬了咬牙问:“床单呢?”
“什么床单?”
在喻呈的耳廓完全变红之前,潭淅勉很快反应过来,表情由恍然变得意味深长,“哦,我跟小陈说昨天拍那场出了很多汗,拿去洗掉了。反正今天拍外景。”
“那镜子呢?”
“当然擦过了。”
“套?”
“没人发现吧。”
“还有润滑……”
“谁会在意那里面有多少毫升。”
潭淅勉瞒天过海的本事是从小练就的,他没觉得怎么样,可喻呈撒一个谎就要心慌很久,看他还在那里苦思冥想昨天的疯事有无漏洞,潭淅勉笑起来:“钥匙也还给小陈了。”
又说:“你看你,为什么要问这么细。我本来都想好,如果你问我,我就不承认,骗你说你做了一个梦。”
“我到现在都觉得还在做梦。”
和潭淅勉睡觉,和潭淅勉接吻。喻呈吁了口气,撑着栏杆,俯视下面望不断的蓊郁植物在阳光下面反光,耳边是嗡嗡的人声,像蝴蝶的振翅:“我的梦可能要更久一点,也不想醒。这叫什么,夏眠?”
“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的。”潭淅勉说。
喻呈转过脸,眼睛里有热忱而笃定的东西。
“但热带不会。”
热带不会过去,他们只能奋力跑出它的地界。而喻呈觉得自己恐怕跑不出来。他被困在文昌这条老街里,流着汗反反复复看镜头。
前一天他才和潭淅勉做过,今天就要看着他和别人谈恋爱。
至少姜潮认为这是一场恋爱。他和袁颂要去海边游乐场约会。
四级成绩考了570。老妈不满意。老妈说你怎么最近老不着家,又不说去哪里玩。上周篮球比赛输给了对面的师大,前锋有点怪,也不知道在醋什么,他喜欢的女生喜欢谁,关他什么事,他又不喜欢女生。
一路上姜潮和袁颂讲这些日常琐碎与苦恼。而袁颂只觉听来乏味。
他的生活里没这些东西,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的世界只有生存,没有生活。
所以当姜潮说要开碰碰车的时候,他没同意也没拒绝,反正是小少爷付钱,他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这只是一个步骤,他完成它就好了。
然后姜潮选了一辆高达外形的,又问他要哪辆。
“你选。”袁颂说。
姜潮看了一会,在开口前先把自己逗笑了,笑了好一会才说:“我选你得开啊。”
“嗯。”
“那你开那个机器猫的。”
他以为袁颂会拒绝,但他径直走了过去。
姜潮撇了撇嘴,觉得袁颂面无表情的样子好没意思,但是等袁颂长胳膊长腿地坐进去,还是觉得很好笑。
车辆启动,他们像摇奖的彩球在池子里冲撞,高达先撞到了机器猫,袁颂脑子里的血被撞得轰然作响,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突然碎了,他猛地发现自己可以笑了,可以放肆地踩踏着什么,驱动着什么。他掉过头去撞高达,姜潮的笑声很明朗,头朝后扬起,眼睛眯起来,两条很长的腿委曲求全挤在车座底下的踏板那里。
背景音乐好像是什么爸爸的爸爸叫什么。袁颂大汗淋漓,觉得自己大概是疯掉了,才会在这里玩这个。
玩。对。
他第一次用这个词。他在玩。
音乐停止的时候,机器猫和高达正头对头撞在一起。
姜潮跳下来,呼吸促烈:“你知不知道赛车场上,这种头对头漂移叫车吻。”
“我们接了一个车吻。”
“是不是很好玩?下次我找朋友要票,带你去看真正的赛车。”
话音落后,他看到笑容在袁颂的面孔上迅速消失,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袁颂脸上的表情非常少,有时候姜潮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又为什么不笑。当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同意和他谈恋爱。袁颂没找他要过任何东西,也从不去他家里,他送的东西他也不要,那不为钱的话只能是因为有感情,因为喜欢,那他只能把这当做是自尊心作祟。
他想,他大概是用错了“带”这个字。下次要用“和”。
然后就都沉默下来,并肩走到落日的海边。
其实袁颂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想要到海边玩,对他来说,如果不是打工卸货需要他来,他自己是不会到海边去的。第一是天天能看到并不觉得新鲜,第二是他没有觉得看海是一种娱乐。他没时间娱乐。
但他今天玩了碰碰车,也看了海。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沉沦了半寸,他在努力拖拽它,让它不要陷入这种享乐。但是人啊,人。九九八十一难,最难的不是铲妖除魔,难的是出女儿国。他还要取他的经。
“姜潮。”袁颂突然开口,“你……和我在一起,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姜潮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感觉他问了一个非常傻的问题,“他们连我喜欢男人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妈估计会疯掉。”
袁颂避开了他的眼睛。
“但是我想过啊。等我工作了,有收入了,就可以跟他们讲,或者出国?会自由一点,但怕你不习惯。”
袁颂没想到他会考虑过这些,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荒诞无比。好像无法承受这种荒诞了,他嘲弄地嗤笑了声:“你才多大,还想以后……”
“同性最后能在一起的很少吧,所以才更要去想啊。”姜潮说,“不然不是太可惜了吗?”
说不通。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去说通啊,袁颂想。
“那等你工作了吧。”袁颂说,他知道自己在说谎话,“等你工作再说。”
姜潮忽然站起来,指向远处:“太阳要掉下去了。”
袁颂看了他一会,最后也跟着站起来,举起手机:“合影,拍吗?我还没有你的照片。”
姜潮的脸颊被日色映得泛起红晕,他几乎是雀跃地接过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高高举起:“我站你前面,我来摁拍照键。”
“1€€€€2€€€€3€€€€”
在他摁动快门的那个瞬间,袁颂低头亲吻了他的脸颊。
第33章 “我现在很想亲亲你”
或许是昨日的肌肤之亲已经足够满足他,喻呈觉得他现在已经可以把这些分割开,工作就是工作,这个是袁颂,而不是和他接吻的潭淅勉。更何况,这是袁颂和姜潮决裂前的最后一场。
留下的照片里,有在碰碰车上酣畅淋漓的大笑,也有落日余晖里的合影。他们做着情侣都会做的事,说着情侣都会说的话。
好像在戏里又演一场戏。
但,是戏就总会结束。
明天就要拍到转折,因为这部分过于重要,今天早早就放了让大家准备,晚上程珏还特意让潭淅勉和林瀚森去她那再对一遍拍摄细节。
过了凌晨十二点,喻呈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有人敲门。
敲得不疾不徐,感觉也不是什么急事,他实在懒得起床,翻了个身想等敲门声自己停,结果不知是谁还挺执着,他只好趿拉着拖鞋下床,一开门,看到穿着睡衣的潭淅勉站在那里。
喻呈一下有点清醒,以为潭淅勉想做,压低声音看向外面:“没人看到你吧?”
“没有。”潭淅勉随口回答,说实话他没注意,也不是很在乎。他绕过他,挤进屋里去,往喻呈的床上仰面一躺,又解释来由:“失眠了。”
失眠了跑来找他,他又不是他男朋友,总不能是来谈心,大概就是睡不着所以想要做,做完睡得更好。喻呈觉得大概是这个思路,他也躺回到床上去,正在想是自己脱衣服还是怎么样。
听到潭淅勉又说:“你空调平时都开这么高吗,不热吗?”
喻呈就再次跪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遥控器,白色的睡衣T恤随着手臂的伸长牵扯上去露出腰,短裤下臀部的曲线也一览无余。
潭淅勉看了一会,恶趣味般地用脚掌去踩他的屁股,喻呈被抵得僵了一瞬。
“潭淅勉!”他转过身来,语气带愠怒,实际上表情却没有,他呼吸急促,潭淅勉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他没打算这么快。
“明天拍摄我好像有点没想法。”他笑笑的,但言语委屈,好像很需要安慰,“我被你潜规则过了,你会给我好好拍,对吧?”
什么小白花被欺负了的戏码,喻呈哭笑不得,只好选择原谅他不负责任的挑逗,又爬回来重新躺好:“怎么了?晚上在程老师那不顺利?”
潭淅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是感觉我情绪还没到那个程度。太复杂。”
“程老师怎么说?”
“她就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写真叫《杏仁》。”
喻呈大概知道。“策兰?”
“对,策兰的《死亡赋格》。”
那两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把我变苦,把我当杏仁来数。”
潭淅勉“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好像有点困了:“她就说了这个。她说,是袁颂把姜潮变苦了。”
这句话说出来以后,好像有巨大的水流把两个人淹没了,喻呈感觉呼吸不畅,他奋力抬了抬头,然后说:“把一个人变苦,是很残忍的。”
“也不算残忍吧。我觉得谈恋爱就像往杯子里倒水,姜潮倒了一个满杯,袁颂只倒了三分之一,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开碰碰车,发自真心的快乐,也有一些喜欢。只是有的人掏遍全身,只拿得出三分之一。”
“只有三分之一当然也可以。”喻呈看着天花板说,“但是他往水里加了一点墨水。全弄脏了。”
潭淅勉笑了一下:“那好在,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往里面加墨水。”
喻呈觉得他夜半过来送了个巨大的谜题,他们好像在谈拍摄,又好像在谈彼此的关系。喻呈刚觉得自己要揭开什么,却发现潭淅勉彻底息了声,好像睡着了。
喻呈无奈地看着他,他把他吵醒,然后自己睡得香,令他感到很不公平,但他实在睡不着了,只好坐起来看书。
结果潭淅勉又开口了:“看的什么?”
喻呈惊讶于他不睁眼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后来想,大约是翻页时会发出声音。
“还是残雪那本,很助眠。”
“你之前说,这本经常给你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