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有用。”
“我现在也很需要一点灵感。”
“给。”喻呈老实地把书递过去。
“喻老师,我很困。”醒着他都不想看书的,何况躺着。
“那我念?”
“你念。”
“这是短篇集,你挑一篇?”
“这本书总共多少页?”
“305。”
“那就222页那篇。”
喻呈又觉得潭淅勉很好玩,一般谁这样啊。他喜欢他性格里的这部分,猜不着。
翻到222页。这个短篇叫《到果园去》。然后喻呈就开始念。
“他不记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经将他的衣服沤烂了。有一天他站起来又蹲下去,便听到裤腿的线缝胀开的声音。”
这个开头听起来很突兀,“他”是谁,“下面”是哪里,什么都没说,先把一个场景扔到你脸上,裤线先炸开了。潭淅勉觉得很好玩,他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顶风而行,有人老在他耳边提问,他努力提高嗓音说‘我要到果园去’。……像给自己壮胆似的。”
“果园是什么样的呢?”
喻呈的声音很轻,本来也就温温和和的,很容易带着人的思绪飘走。潭淅勉听着,想象大概是那种很密的果林子,但听语境应该是夜里,夜里的果树,影影绰绰的。
“……当他抬起头来打量苹果树的叶子时,父亲就来了。”
“他惊讶地说:‘爹,你怎么来了?我以为……’”
“父亲歉疚似的对他说:我先前种了十棵,现在只剩这一棵了。我总不放下,要回来看一看它。”
“父亲捡起枯苹果放进他上衣的口袋里,抚爱地摸了摸树干。他的身影在夕阳里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父亲!他焦急地喊道€€€€”
喻呈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遥远,音色难辨,潭淅勉觉得好像渐渐地变成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父亲!父亲!
“他靠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后襟。‘叫什么呢?’父亲责备地说,‘不都好好的吗?山里头有点小火,已经被扑灭了,你要沉着。’”
这故事好怪。果园,突然出现的父亲,山火。
不知道为什么,喻呈讲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把潭淅勉拉出故事,他小心地问:“要不要换一篇。”
潭淅勉没什么表情:“继续念吧。我快睡着了。”
喻呈只好继续下去。
“……他想起他刚刚掉下洞穴的事,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问:‘爹爹你现在住在哪里?’”
“爹爹说:‘我四海为家。别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园……’他似乎想炫耀什么,可是又没有说下去。两只乌鸦在周围吵吵闹闹,转移着父亲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只要父亲注意力一散,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厚度,化为一个影子。”
“他想说些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关键的话,只有暗暗的着急。最后他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夜里很寂寞。他说。”
寂寞。潭淅勉想,要是他,大约不会在父亲面前示弱,不习惯。还有一件事他也觉得神奇,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一种什么情绪,但是他自然而然就会感知到,某些时刻,是在寂寞了。
“嗯,我也是。父亲回应他。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同他差不多年纪。那么,父亲是生活在一个时间停滞了的地方。……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事。”
“父亲是被熊咬死的,他问她,父亲带着猎枪,怎么一枪未发就被熊咬死了呢?”
果然是死了。
潭安林去世后,他好像也问过常苒类似的问题。他说,老潭每天都绕着发射中心跑步,强身健体,他满脑子上天下海,想再工作二十年三十年,不是说科学家最危险的是做外场实验,什么氢气、甲烷、二甲苯,还有爆炸与辐射,如果是这种,也算有心里准备,但为什么偏偏是熬完大夜,攻关掉一个难题,高高兴兴回宿舍,说躺下睡一觉,然后就一觉没醒过来。
他没扣动扳机。抱着枪就死了。
文里的母亲怎么回答呢。
“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出笑声。当时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母亲说:‘你不是刚见到过他吗?你可以问他自己嘛。我觉得,一个人有很多条命。’”
好荒谬啊。潭淅勉被这个故事弄得糊涂了,但这种真实感又让他浑身发颤。因为常苒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他其实没有太多关于常苒哭泣的回忆,他就记得潭安林死后,她很生气,以前怒气还知道朝谁发,现在发不出去火,她说:“你自己去问潭安林好了。碑不是在那。我也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之前要那么拼命干,他的命比别人硬吗,还是别人就活一次,他的命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喻呈的声音也在抖了。
“然后水洼的那边闪现出了蓝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原来是有两个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头部……这两个长着大头的人的身躯又细又柔软。”
听上去像火柴。擦出来的火焰,就是蓝色的。
“他鼓足了勇气继续走,估计走了十几米远,怎么回事,身边还是水洼。水里头那些人发出轻笑,有一个人说‘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还是在这里头’。”
这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洞穴。
走得再远,也会在夜晚寂寞的洞穴。走得再远,也会看到故去之人的洞穴。
残雪好像在写一个梦境,光怪陆离,喻呈想起他做过的关于宋东凭的梦,他掉进去,全是泥沼,走不出来。
他好像没办法继续读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意识流的词句在眼睛里很难读懂,偏偏念出来以后,变得细腻地粘牙,好像每一粒神经细胞都在与之共鸣。他在这一刻突然读懂了残雪。
月色薄薄的,喻呈把书放下,蓦地觉得自己很脆弱。
“潭淅勉,我现在很想亲亲你。”
但是潭淅勉没有回答。喻呈想,大概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所以没办法回应他们共同的失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潭淅勉只是没法睁开眼,如果睁开,就会被发现,他在流泪这件事。
第34章 “你不爱我”
第二天早上,喻呈隐约听到关门声,知道潭淅勉走了,模特总要先到片场化妆的,而且发现潭淅勉不在房间的话,小柴会到处找。再不离开就太迟。
然而天刚蒙蒙亮,虽然潭淅勉在他床上的时候他睡得无知无觉,可人一走,又自然而然觉得空落。
床不是很大,大概昨晚他们肩膀压过肩膀,他大概碰到过潭淅勉的胳膊。潭淅勉的体温要高一点,他们像发小一样睡在一张床上,分食一些字句,瓜分一屋冷气,再没做其他。
喻呈又努力躺了一会,发现真睡不着了,就起来到楼下吃早饭,然后把设备码齐,也去片场。
到楼下,先看到道具车里坐着咬着棒棒糖的林瀚森,他一个人看上去有点气压低,喻呈问他要不要一起上去,林瀚森笑着拒绝了。
“我有点紧张,在这里待一会比较好。”
喻呈看了他一会,最后坐到他身边:“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会安慰人,但我觉得你就是姜潮,今天的拍摄也一定会很好。”
林瀚森把棒棒糖换了一边,笑了笑:“聊点别的吧,喻老师,你越说拍摄我越紧张。”
“那聊别的。”喻呈想了想,“我一直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会想来拍这个,你也不缺大牌的平面代言。”
毕竟平面还是模特的主业,搞这种写真走艺术路线,大概率吃力不讨好。
林瀚森说:“想来玩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那些代言,有不少跟我家有商业关系,你说到底是图我家,还是图我,我觉得说不清。但是《杏仁》不一样。”
“《杏仁》是我自己要来的机会。程老师不缺钱,也不看重我身上别的东西,她就想我带着我这个人来试试,这个纯粹特别打动我。”
喻呈明白了:“《杏仁》确实不一样。程珏老师的作品气质很特别。”
看着喻呈若有所思,林瀚森往后靠了靠,倏地漾起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喻老师,你喜欢Pedro,对不对?”
简直是突然袭击,喻呈愣怔。
“我是同性恋啦,是不是直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对Pedro明显不一样。”
喻呈觉得这小孩儿挺坦诚,也不是那种大嘴巴惹人烦的类型,大概谈谈心也没什么,于是“嗯”了声。
林瀚森立刻来了精神,啧了一声:“那可真是遭殃了,Pedro这种人一看就不好追。”
喻呈笑了:“你也觉得他不好追吗?”
“你知道吗?其实沉默寡言的1并不难追,这种人只是看上去像冰山,可你一关心他,他就受不了。真正难追的都是Pedro这样的,圈内天菜,看起来又健谈,对谁都不错,其实心里那道门槛很难跨过去的。”
总结得十分到位,喻呈有点吃惊,又觉得这小孩故作老成得很好玩,半开玩笑似的问:“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林瀚森苦恼地说:“我觉得Pedro是个烂好人,你要他感动很容易,但要他爱你,很难搞,看你要什么了。”
喻呈当然要爱,但他觉得感动这个词很刺痛他,他难以避免地想,现在潭淅勉所迎合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么点感动,施舍给他几日白日梦。
等到了三楼,先看到程珏,怕她找不到人,喻呈对她说:“刚刚看到小森在楼下,我先上来了。”
程珏回答:“我知道。他说有点紧张,要在楼下安静安静。”
“其实我觉得他和这个角色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没什么好焦虑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程珏笑了笑,“但是这小孩说,我之前要他脑袋里空空如也的样子,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杂念有点多,怕我不满意。”
“什么杂念?”
“他不理解袁颂,也不理解姜潮。他觉得如果有人像袁颂这样对待他,他会头也不回地走掉。总之现在他产生了很多努力理解过后不甘心的心情,他很在乎姜潮的命运。”
“但我觉得这也很好。”程珏说,“他本来就不是姜潮。这个不甘心的感觉我也想要。”
喻呈朝周围看了看:“那潭淅勉呢?”
“Pedro啊,Pedro心态就蛮好,他说他昨晚睡得不错,现在在那边和漂亮妹妹说话。”程珏遥遥指了一下。
见潭淅勉在那一边涂防晒,一边和菲菲说话,笑得靓而不自知,喻呈有点郁闷,明明昨晚这人也失眠,还跑到他房间来找他,要不是他,大概今天化妆师要花多一倍的时间来遮他的黑眼圈。
程珏欣赏了这画面一会,继续说:“年轻真好。要不是知道Pedro有对象,这样看也挺养眼,是不是?”
喻呈感觉头皮麻了一下,一时间他甚至觉得相比怀疑潭淅勉,他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有对象吗?”
程珏咦了一声:“你们关系好,我以为你知道的。我听小柴说,Pedro经常去医院看一个人,大概是女朋友来着,我还觉得挺痴情。”
耳朵里还是嗡嗡的,一切都失真,连光线都令他烦躁,他想说别再热了,别再晒了,太阳可不可以立刻掉下来,可是他在冒冷汗,喻呈几乎是失神的,他听到另一个自己开口说话:“在哪里呢?为什么在医院?”
“大概有跟他一起回国?具体不清楚哦,我看小柴也不是很清楚,大概Pedro是不想人知道。”说完她又懊恼了一下,“那你还是不要讲是我说的好了。”
这些潭淅勉从没和他提过。因为他再自然不过地接受他的亲吻,和他上床,使他默认这是一种单身的表示,更是一种随时准备恋爱的许可。他没想过别的可能。
马上就要开始拍摄,喻呈觉得手很抖,他冲动地想走过去问,但是又明白这时候问出口,大概率影响他,也影响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要专业一点。喻呈,要专业一点。
可是一个专业的摄影师会爱上自己的模特吗?他们会背着人在拍摄的床上做那种事吗?他早就不再专业了。